學達書庫 > 納蘭 > 絳雪挹青霜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像刀一樣割在身上的寒風也令得絳雪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自從修成高深武藝以來,早已寒暑不侵,卻是第一次在冬天如此畏寒。

  看宋知秋躺在地上,衣服早已破爛不堪,頭髮上也滿是灰土,在寒風中,身形備覺瑟縮,忽然間——陣衝動,伸出手,想往宋知秋那邊爬過去,可是右手早已不能動了,左手折斷,才一用力,已痛得全身顫抖,根本不可能幫助身體前進。

  眼前的宋知秋,相距不過數尺,卻已是天涯般遙不可及。

  這樣的絕地中,相伴共死,卻無法觸到他的身體,無法握住他的手,無法在最近的距離凝視他的眼眸,無法讓彼此的身體去溫暖對方,只好在這樣的淒淒寒風中,看著彼此生命的熱量,一點一點被無情的冬風帶走。

  在如斯寒冷的冬風中,宋知秋卻笑得一派輕鬆,“冷香!”

  “什麼?”絳雪茫然不知所指。

  溫和的笑容,淡淡的聲音,“雖然我們都動不了,風把你身上的冷香吹過來,便也算我們靠在一起了吧,算起來,這冬風也不是沒有功勞的。”

  絳雪越發莫名其妙,“什麼香,我從來不熏香。”

  “你不知道嗎?你身上一直有一種幽幽淡淡的香,就是香氣,都帶點霜雪的冷意。”宋知秋眸中含笑,語音溫柔,“前些日子我追殺你時,你之所以總也甩不開我,就是因為我一直是循著冷香的氣息找你的。”

  寒風呼嘯,襲面生寒,柔和的語聲,消散於風中,卻迴響於心頭。

  冷香?

  是淡到幾乎沒有的體香嗎?連自己都沒有查覺,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凝眸望他溫和帶笑多情的眼。

  是了,只有情人多情的眼,才會有這樣溫柔的眸光,只有情人多情的心,才能查覺那樣細微的清香。

  只因情人多情的愛,這無情寒風,也化為傳情的使者。

  那溫柔與酸澀一點點在心間化開,溢滿了心頭,便自如霜雪清澈的明眸中流瀉了出來。

  宋知秋也靜靜回望她,看風掠起她溫柔的髮絲,看因為寒冷和受傷而沒有血色卻更如冰雕雪琢般美麗的臉,輕輕的歎息自唇齒間溢出,“對不起!”

  “你我之間,何必再有這三個字。”絳雪淡淡微笑,如霜雪初融,雲開月明。

  “我知道,地獄門從不殺不該殺之人,我也知道,我爹的確做過許多天理不容的事,你對我一再退避維護,我卻步步緊逼,甚至利用你對我的情義來殺你。”

  “那本是身為人於應該做的事,更何況若非你救我,你父就不會死,若不殺我,你不能對你的父親交待,也不能對你的心交待,更無法立身於天地之間。”絳雪的笑容,輕柔寧靜,人世間的一切美麗,都到了她這不沾紅塵的笑意中,“我從小沒有爹娘,做夢都想要真正的至親,如果我能有我的父母——縱然,他們是天下最大的惡人,我也一樣會毫不猶豫地偏向他們。若是有人傷害了他們,我也會歇盡所有的力量,為他們復仇。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有這樣的骨肉天性。”

  宋知秋微微一笑,笑容乍現時,又深深歎息,“我知道你不會怪我,但我不能不責怪我自己。我對父親盡孝,卻背盡了道義,更負了你的情義,只是,天下人都可以恨我爹,我卻不能不在意他。因為,我也同樣是他最在意的人……我爹,也不是生來就是貪官的。我家中窮苦,爹苦讀成才,一心想求功名,當年娘生我時,正逢霜降,夜寒風冷,家中無錢無米沒有好衣裳。只有爹娘整日抱著我用身體來溫暖我,我長大了,稍稍懂事,爹便抱著我日日疼寵呵護,晚上對著月亮給我講種種故事,人說嚴父慈愛母,我爹疼愛我卻猶勝娘親。他一字一句教我說話,牽著手帶我走路,把著我的手,教我識字,我生病時,他抱著我步行十幾裡路冒著風雨去求醫。每逢娘責駡我時,就一定為我說話。一直以來,爹都是我心中的神,是我最親的人,直到有一天,他終於高中,可以做官……”

  沉湎在往事中的宋知秋,語氣之中,皆是孺慕之情,但聲音卻漸漸苦澀了起來,“那個時候全家都很高興,都以為有好日子過了,爹也說可以施展抱負了,可是一個小小的地方官,行事處處被制肘,根本沒有想像中的快活自由。大明的官俸向來奇低,全家人白菜蘿蔔,娘親荊釵布裙,仍覺時時不夠用。爹初時還一意想做清官,直到那一年,我大病一場,必須用各種貴重藥材續命,可是爹貴為父母官,卻連買藥救子的能力也沒有。爹娘守在我的病床邊,娘哭得嗓子都啞了,爹幾日幾夜不睡,紅著眼在房裡走來走去,最後抱著我大哭一場,然後就出去了……再然後,家裡有就錢了,我每日裡人參燕窩地養著,身體漸漸好了,可是娘卻一直不笑,爹也總是板著臉;只是那裡我年紀小,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覺生活越來越好,衣服越來越光鮮,吃的飯菜越來越好,心裡十分高興,認為爹爹必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絳雪靜靜地聽,心頭卻為這樣略帶苦澀的平淡語氣激起了驚濤駭浪。

  “後來漸漸長大,漸漸懂事,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知道老百姓都罵爹是貪官,知道娘親為什麼終日不展顏,卻已沒有立場去責備爹。如果不是我,爹不會踏出第一步,踏出了那一步,就再也回不了頭,一個久受窮苦的人,享過富貴滋味又哪裡捨得開、放得了?當了貪官,做了虧心之事,又怎敢不為維護權利去承迎上司,用的銀子又怎能不從百姓身上取,有時貪銀愛利,偏幫偏判,卻又惹得受屈的人喊冤狀告,甚至鬧出意料之外的人命,到那時,惟有繼續以官府勢力彈壓,同時上下打點,不叫被人扳倒。就這樣一步步越陷越深,無力抽身,也無心抽身了。看著爹身上的罪孽越來越重,娘苦勸無效,只得帶著我離家而去,最最自私的人是我,明明知道爹是受了我的累,卻不肯接受一個貪官之子的身份,拋下了爹,隨娘遠去。爹失去親人,惟有拼命斂財,才能略略平復心中的失落,而我得異人看中,收為徒弟,修習武藝,轉眼間,就是十年歲月過去。整整十年,爹一步步高升,卻不曾再娶妻生子,每逢霜降之夜,必如往年一般,在花園裡置酒獨酌,還要買來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糕餅、點心、糖葫蘆。縱然他千毒萬惡,待我與娘親卻是真心真意,縱然他負盡天下,卻也不曾負過我與娘親,所以,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負他,不能眼睜睜看他被殺,而當做什麼也沒有發生。”

  絳雪聽他一句句述說,聽那語聲由苦澀轉為悲涼,看他雙眸因不堪苦痛而微微閉上,看他眉宇間濃濃的悲苦,心也因他所說的每一個字而牽動隱痛。

  好想靠近他,想捏他的手,想撫平他眉間的傷,想對他說一聲“對不起”,卻連移動分毫的力量也沒有,卻連開言發聲的勇氣也沒有。

  這麼多年來,仗劍殺人,以血衛道,從來不曾覺得不對,縱然為宋遠楓之事而後悔,也只是因為那是宋知秋的父親。可是,這一刻重重的懊悔悲傷都在心頭,第一次開始反思所有的作為,卻已經是離死不遠的時候,現在,已是再也來不及了!

  是天意吧,爹作孽太多,所以要死於非命,我卻是一切罪孽的根源,所以也要受報,而絳雪……絳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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