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納蘭 > 絳雪挹青霜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我自第一次開始刺殺以來,恨我入骨想殺我的人數不勝數,我從未顧忌過後患無窮而想斬草除根。”

  “你的仇人很多,不過能把你逼到這種地步,能追上你的,只有這麼一個。”

  兩個人的對答都極其迅速,舒俠舞素來是能言善辯之人,絳雪又向來不喜多言,這一次難得如此固執地爭執,其意愈是堅決,舒俠舞眼中奇異的光彩愈是炫目。

  “師姐!”低沉的呼喚令得舒俠舞微微一怔。

  自從背離師父的願望不肯接掌地獄門而加入“無名”組織之後,這個冷性子的師妹就不曾再喚過自己師姐了,這一次卻為這個人叫了,甚至語氣裡還有這樣軟弱的懇求之意。這樣驕傲而倔強的小師妹,就是被人萬刃加身,受地獄十八般酷刑,也不會向人低頭求懇的啊!

  應該為她高興嗎?高興她終於不再用堅硬的外殼來掩飾她血肉的心。可是,這個男人,到底是誰呢?

  笑意斂去了,神色也在一瞬間變得肅穆,“他是誰?”

  舒俠舞的語氣令得絳雪心中一驚,這個師姐向來遊戲人間,談笑間覆雨翻雲,向少如此肅容正色,可是一旦她有這樣的表情,這樣的話語,天地間,就絕不再容人抗拒。

  “宋遠楓之子,宋知秋!”

  舒俠舞的心猛然一沉,好不容易有這樣一個人,可以融化絳雪霜封雪凝的心,為什麼竟是宋遠楓之子?為什麼竟有這樣殺父的深仇?生平第一次後悔,如果時光可以倒轉,斷然不會再接下那筆生意。

  無論宋遠楓有多麼該死,出手的人,也絕不應是絳雪啊。只可惜,發生的事,永遠沒有扭轉的可能,後悔亦是徒勞。不過——這也倒要看看,我有沒有這扭轉天地的手段了。

  美麗的眉鋒一揚,動人的身姿一轉,正面對著宋知秋,嫣然一笑,無限風華,“原來名聞江湖的玉劍客,竟是兵部侍郎的愛子,今日真是幸會了。素來聽人說玉劍客宋知秋,風華如玉,才智過人,儒雅風流,氣質高華,今日一見,竟是個無知蠢物了。”

  宋知秋如刀鋒般銳利的眼毫不退縮地回望舒俠舞,“我確是愚蠢,才中了姑娘暗算。”

  舒俠舞失笑,“但凡是男人,不在我面前吃虧的,還真找不出幾個,誰又和你論這個了。我說你蠢,是你追著絳雪要打要殺,太過愚蠢了。”

  “為父報仇,是天經地義之事。”宋知秋眼中的銳芒殺氣因著舒俠舞這般輕視的笑意而越發強烈了起來。

  舒俠舞閑閑地坐下,曼聲道:“話說張三與李四有仇,張三有一天,拿了把刀子,殺了李四,李四的兒子氣急敗壞地來報仇,不過他不是去殺張三,卻對著那把殺人的刀子又踩又打又踢,你說他蠢是不蠢呢?”

  “師姐!”絳雪失聲叫了起來,語氣中有明顯的不贊同。

  宋知秋眼睛裡的鋒芒卻刹時變得幽深了起來。是的,殺手只是雇主手裡的工具,地獄門就算以殺救世,也必定要有人出面委託,才會接生意。那麼,雇主是誰?或者,要報這樣的深仇,不一定非要殺了絳雪。

  心猛烈地震動一起,無比黑暗的前方仿佛出現了一絲微微的光芒,

  “是誰,是誰要你們殺我爹的?”聲音裡已經有了說不出的急切,自被制以後一直都鎮定平靜的宋知秋第一次失態了。

  “師姐!”絳雪提高了聲音,又叫了一聲。生意不是她接的,她不知道雇主是誰。但無論如何不願其人與宋知秋為敵,出賣別人縱然換來生命的安全,這一生又如何心安。

  舒俠舞沒有理會絳雪的叫聲,笑盈盈說:“宋遠楓之死確是有人委託我們的一單生意,只是我們也有我們的規矩,若是將他的名字告訴你,只怕祖師地下有靈,也不能饒了我們。不過,我雖不能直接告訴你名字,倒可以給你一些可能的線索讓你查。要知對方是誰,你只專往與你父有仇的人身上去找便可,比如……”

  美麗的眼睛帶點兒譏嘲之意,看了看正專心凝聽的宋知秋,“比如八年前,你父任地方官時因貪錢財,強判民女賣入煙花之地,那女子懸樑而死,其母傷心瘋狂,其弟被賣往遠方抵債,說不定就是那可憐的孩子長大成人,前來報仇。”

  絳雪心頭一驚,明白了舒俠舞的意思,只是,這樣的話,真的,真的,太過傷人了!

  宋知秋本來毫不畏懼死亡的沉靜臉色也立時變得慘白一片。

  舒俠舞猶似看不見一般,接著又道:“又比如七年前,王趙二家因祖墳生起爭執,你父受了王家百兩黃金,便將趙家花重金買來的風水寶地判給了王家,趙父死後的屍骨都被王家挖出來拋開,趙子至孝,拼命阻攔反被枷銬示眾,趙母吐血而死,趙妻從此失蹤,焉知不是這忍辱偷生的女子,前來為夫報仇?”

  宋知秋眼中獵獵升騰的仇焰變做幽深的毒火,只是這一刻被焚燒的是他自己的心。

  舒俠舞卻全無半點憐憫地繼續說:“你父任職兵部後,一再主張邊城重將雲飛揚將軍調任京師,後來蠻族犯境,邊城無主將,大敗于蠻夷,死傷遍野,血流成河……這無數死傷的將士,人人都有家人,都有至親,其中未必沒有幾個有手段有能為的,至今不忘深仇。”

  心中的絞痛越來越厲害,痛到宋知秋的臉上再也沒有了絲毫血色,甚至連被制了穴道的身體也因那劇烈的痛而微微顫抖起來。

  舒俠舞眉目生輝,眼波動人,語音清柔,但說出來的話,卻句句如刀,毫不留情地直刺人心,“又或者是當年鐵面禦史程大人的親友故交吧。程禦史向以不懼權貴直言敢諫而聞名,當初原本要參你爹貪贓枉法,被你爹事先得了消息,先一步栽贓陷害,抄了這位清官的家,害得一位直臣含冤而死,一家老小皆被流放。如此深仇自然不會有人忘記,你不妨多找找程家的後人吧。”

  宋知秋的臉慘白得直如一個鬼,無意識下用力咬破了唇,讓自心頭流出的血,從下唇的傷口一點點滴落。眼中全是深深的絕望,恨不得天地萬物與自身皆化飛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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