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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死後,甚至沒有人知道,在墓碑上該刻上什麼名字。

  猶豫再三,顧青瑤和蘇吟歌才決定暫立空碑,同時請人報信給宋嫂在遠方經商的兒子,讓他回來之後,再決定如何另刻碑文。

  顧青瑤跪在碑前,把手中一張張的紙送進火裡。

  她燒的不是冥紙,而是寫滿了字的白紙。宋嫂死前寫得滿屋子都是,她剛剛教會宋嫂識幾個字,而宋嫂就歪歪扭扭地寫滿了所有的白紙。

  反反復複都只有三個字:我錯了!

  至死,她仍在懊恨她錯了;至死,她仍覺得她錯了。

  「青瑤,你守在這裡,已經有三個時辰了。郊外風大,再不回去,就要得病了。」溫柔的聲音響在耳畔。顧青瑤徐徐地抬起頭,看到的是吊著一隻胳膊的蘇吟歌略有憔悴卻仍然滿是關懷的臉。

  「你有傷,怎麼又跑出來了?」顧青瑤站起身,心知自己不回去,他也斷然是要拖著帶傷的身子陪自己一起吹冷風的。此時不知為什麼,心頭卻只能漠然一歎。

  「青瑤你……」蘇吟歌正要說話,眼角忽看到一個人影,迅疾轉身,喝道:「宋三!」

  宋三縮著身子從大樹後面轉出來,遠遠沖他們擠出一個哭也似的笑容,指指墓碑,「為什麼是空碑,她是我宋家的人,應該寫宋門陳氏的。」

  「原來宋嫂姓陳。」顧青瑤竟然沒有發火,只淡淡地回頭看了看墓碑,聲音低沉,了無生氣。

  蘇吟歌卻鐵青了臉,「你竟還好意思說她是宋門陳氏,你不是要休了她嗎?」

  「不是還沒寫休書嗎?我和她有那麼大的兒子,哪能說休就休,我只是想嚇嚇她。以後,她就不敢阻擾我再討一個了。沒想到,沒想到她……」宋三一邊說一邊拿袖子抹了抹眼角,「她竟這麼想不開。這麼多年的夫妻了,我只想到她墳上拜一拜。」

  蘇吟歌徐徐點頭,「好,你來拜吧。」

  宋三立刻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墳前。剛要跪下,蘇吟歌已經一拳狠狠地打在他臉上,打得他抱著臉連退了四五步。連顧青瑤都因蘇吟歌這意外的一擊,而面露驚色。

  「你還敢來拜她,你還有臉來拜她?!二十年的夫妻,你一句玩笑,就把她的性命給毀了,你……」蘇吟歌怒極之下,眸中射出刀鋒般的冷芒,一步步向宋三逼近過去。雖然他從不曾打過架,雖然他一隻右手還吊在胸前,但這番含怒相逼,左拳握得咯咯做響,竟也嚇得宋三忘了還擊,只是臉色蒼白地連連後退。退了七八步,一腳踏錯,他仰天跌倒在地,狼狽不堪。

  蘇吟歌欺近過來,一拳要往下打去,卻被顧青瑤伸手截住了他的拳頭,「你是救人的大夫,不要為了這種人髒了你的手。他要拜就讓他拜吧,也許九泉之下,宋嫂反而會覺得高興,至少知道他不是真心要休妻。」

  她的聲音低低落落,冷冷清清,聽得蘇吟歌心頭也一陣淒涼,「青瑤!」連他都受不了,看不過,為什麼,反而是顧青瑤可以如此淡漠地接受這一切。她真的已經死了心,灰了意?

  顧青瑤聽出他呼喚聲中的擔憂和關切,強忍悲痛勉強沖他一笑,卻又笑得比哭還難看。最終還是放棄偽裝,長長地歎息一聲,「這就是女子的命,我不認命,又能如何?」

  蘇吟歌猛地反握住顧青瑤冰冷的手,想要說話。

  顧青瑤卻輕輕地把手抽了回來,淡淡地說:「回去吧。」語音方落,已轉身而去,再不回頭顧盼。

  蘇吟歌只覺得她背影孤寂,無限淒涼。單薄的身影,清瘦得似是連一陣清風都可以把她吹折。悄悄地咬緊牙關,右手緊緊接在胸前,努力壓抑了好一會兒心間的劇痛之後,才能去追尋她的身影,她的腳步。

  「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她跪在地上,扯住丈夫的衣角,滿面淚痕,一聲聲地哀求著。

  可是丈夫的臉卻全無表情,眼神裡只有厭煩和仇恨,抬起一腳,對著她惡狠狠地踢去。

  「不……」顧青瑤在睡夢中發出尖叫,掙扎著雙手拼命地推拒。

  房門被猛地撞開,蘇吟歌直沖進來,撲到床上,毫不猶豫地伸手去擁抱她,「沒事了,沒事了。青瑤,只是夢,只是一個夢而已。」

  昏沉中的顧青瑤,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感到這溫暖的懷抱,也立刻安靜了下來。

  自從宋嫂死後,顧青瑤沒有哪一夜睡安寧過,整夜裡噩夢不斷,哀叫不絕。

  以前她剛剛被蘇吟歌救出來的時候,也常會做噩夢想及往事,都是宋嫂與她同床而睡,在夜裡安撫她。

  現在宋嫂已死,蘇吟歌是男子,總不能住在她房裡,但又怕她受噩夢驚擾之苦,於是夜夜撐燈擁被,不懼秋寒,守在她的房外。只要顧青瑤夜半哀叫,他就不顧一切地沖進去,勸慰安撫。就算被混亂中的顧青瑤打得傷上加傷,也毫不在意。

  顧青瑤勸他停止這樣的守護,他只是不理會。看到他日漸憔悴,臉上的血色一日少似一日,身上的傷勢遲遲不好,縱然是在睡夢中,她也以極大的毅力對抗著可怕的夢境,不願哀號呼叫。縱然是在極度混亂半夢半醒之間,只要聽到他的聲音,感受到他的氣息,也會記得不要再出手拍打,惟恐傷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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