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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蘇吟歌沉住氣,繼續診病問脈。手按在病人的腕脈上,不知不覺,眼前卻閃出顧青瑤雪一樣白的皓腕。宋嫂總說那雙手冰涼如雪,每一次聽到都有一種想拉住她的手,用自己的手來暖她的衝動。現在,那雙手,是不是又一次被他氣得而顫抖呢?

  顧青瑤的手沒有顫,這雙手非常穩定地捧著銅鏡,怔怔地望著鏡中的人。鏡中那張臉,蒼白如鬼,眼神散亂若瘋。什麼時候,江南有名的美人——顧家的掌上明珠,竟變成了這副模樣。這一生剛強好勝,無論多少苦,都生生吞下,不肯在人前示半分弱,怎麼竟會任由自己淪落到這種地步。

  銅鏡自無力的雙手中滑落,卻又在下一刻,被顧青瑤重新撿起,擺好。細細再看鏡中那慘白。憔悴如幽靈的人,她牽動唇角,略有勉強,卻無比努力地笑了一笑。然後站起身,自銅盆裡取了涼水,直接潑到臉上。水有些冷,卻同時讓人心頭一清。

  顧青瑤對著鏡子,重新用梳子將頭髮一綹綹梳理整齊,甚至還別出心裁地梳了一個彎彎如月的發誓。將櫃子裡自己僅有的幾件衣飾釵環取出來,一件件穿好,端端正正戴齊。

  細細再看鏡中的影像,猶覺虛弱不足,略略一想,站起來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宋嫂剛沖蘇吟歌發了一頓火,正往裡走想來安慰顧青瑤,卻見顧青瑤衣飾華美,雲髻高挽,眉如畫,目橫波,這般窈窈窕窕地走到近前,一時間她竟被眼前的豔光懾住,瞧呆了。

  顧青瑤笑吟吟地走過來,一把挽著她的手,「宋嫂,借一吊錢給我。」換作以往,定是提也不屑提的小錢,這一回,她卻說得甚是隨意。

  「做什麼用?」宋嫂還在發呆中。

  「去買胭脂水粉,好好打扮一番。」顧青瑤一手拉著宋嫂往外走,一面笑,「我還想活好長的日子呢,怎能就這麼當了活死人。」

  穿過醫館,那些唉聲歎氣叫苦喊痛的病人見了她,都忘了叫喊。滿街的行人,也紛紛看過來,甚至連蘇吟歌也抬頭望了她一眼,眸子裡似乎有異彩閃動。但顧青瑤卻無法肯定,自己到底有沒有看錯,也沒空再品味自己這一番複雜的心緒,只管拉著宋嫂一路走去。

  高談闊論,說笑盡歡,言笑無忌。一路行來,越發是眉眼盈盈,豔光四射。再一次引來滿街側目,不過男子多迷醉,女兒多豔羨,反不見了以往的輕視嘲諷。

  顧青瑤拉著宋嫂足足逛了一整天,抱著各色脂胭水粉,七八根釵,五六雙耳環,兩隻銀子,三四塊玉,與宋嫂約好一人一半,滿載而歸。

  宋嫂也一樣笑得無比開心,這麼多好東西,根本沒花多少錢。那些個老闆個個在顧青瑤的絕世姿容下瞧酥了整個身子,只恨不得把貨物多塞幾件給顧青瑤才好。

  回到醫館時,已經是夜晚了。醫館已經關了門,蘇吟歌也沒在前頭的店鋪處。宋嫂還在左右張望,顧青瑤卻是停也不停一刻地往裡走,才一打開自己的房間就叫了起來:「怎麼回事?」

  整間房裡,不知堆放了多少書、多少圖,而蘇吟歌就站在書堆中間。

  「從明天開始,你跟著我學醫,在醫館當學徒。你的工錢視你有多少長進而定,什麼時候還完了欠我的債,什麼時候走人。」

  顧青瑤站在原處,一時還沒明白到底又發生了什麼事。

  蘇吟歌卻不再多說一句,抬腿便走了出去。對於顧青瑤的絕色麗容,他卻是連眼角也沒掃一下過來,直接與她擦肩而過,直走出五六步,方才淡淡地說了一句:「當學徒是要挽起袖子幹活的,這樣的打扮又誤事又麻煩,明天別再這樣了。今晚就自己先看看醫書吧。」

  他說話的時候甚至連身也沒轉一下,漫不經心地說完,閑閑地走回前頭的店鋪去了。

  顧青瑤站在房前好久,才慢慢舉步走進房內,隨手拿起一本醫書,信手翻了翻。因為過分震驚而忘記的憤怒,終於漸漸升騰而起,身子開始顫抖起來,臉色漸漸變青,最終大叫一聲:「蘇吟歌。」猛回身,用盡全力,惡狠狠地把手中的書扔了出去。

  宋嫂被她這樣的怒氣嚇得不敢說話,悄無聲息地躲到一旁去了。

  顧青瑤卻砰然坐到床邊,無聲地伸手去撫自己的臉。這張臉,已經笑了一整天,可是卻也僵硬得仿佛只是別人的臉、別人的笑。一顆心,仍冷得如同冰雪。沒想到,方才怒極的一喝,反倒似叫出了滿腔的委屈。難道這一大的努力強笑,竟比不上蘇吟歌幾句漫不經心的挑釁?

  或許真有著許多的不甘心不情願,不痛快不高興,但她終究還是成了蘇吟歌這小小醫館中的一名學徒。

  第一天上工,她真的很聽話地穿了粗布的衣裳,完全顯不出身材的婀娜。烏髮隨意地挽成髻,幾縷髮絲散落在臉上,多多少少也遮住了些許豔麗的容貌。

  學徒是沒有資格給病人看病的,所做的不過是接待病人,細聽著大夫的吩咐,幫著拿藥煎藥,如此而已。

  說起來也並不算特別繁重和辛苦,只是天剛濛濛亮就被蘇吟歌在外頭拍門叫醒,認了足足一個時辰的藥。

  等到宋嫂的粥端上桌時,雪白的粥在她眼前也變成了當歸、丹參和白術,在眼前晃來晃去。

  吃過早飯,打開醫館的大門,蘇吟歌端端正正坐好,卻硬要支派顧青瑤擦桌子掃地。

  顧青瑤忍著怒氣,紆尊降貴,掃得滿店塵土飛揚。蘇吟歌灰頭土臉之後,卻又被顧青瑤信手往桶裡一扔的抹布,濺了一身髒水。

  顧青瑤全無愧疚地等著蘇吟歌發火,誰知蘇吟歌卻一聲不出,全無半點兒火氣地去洗把臉,換身衣服,回來坐好,臉上的笑容照樣溫和寬容,活像個彌勒佛。讓人懷疑那尖酸刻薄,小氣陰險的蘇吟歌,也許根本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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