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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外頭不知是哪個病人大叫了一聲:“蘇先生!”

  “來了來了。”蘇吟歌一邊高叫一邊拔腿往外跑。

  宋嫂哼了一聲:“不過是看病而已,用得著像火燒屁股似的趕嗎?”

  顧青瑤先是被蘇吟歌和他自己風雅的名字完全不相襯的吃飯方式給驚呆了,繼而又被蘇吟歌的一聲噴嚏而驚得心頭一震。忽又想起昨夜漫天的寒風,再聽得宋嫂這麼一句話,眼中看到蘇吟歌飛跑的身影,忍不住輕輕一笑,如銀鈴乍響,珠落玉盤。卻又在一笑之後,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今時今日的自己,竟還會有發自真心的笑容。

  或許是因為內疚,本來不肯住下的宋嫂,終於還是留了下來,每晚和顧青瑤睡在一個房裡。蘇吟歌自己直接在醫館的店堂裡打地鋪,這樣避免了孤男寡女單獨相處,也避免了更加不堪的流言。

  顧青瑤每天早上起來,依舊堅持要出去走走。越是感覺到明顯的敵意輕視,越是聽到傷人的言語,她偏偏越要泰然自若,渾若無事一般展現她的驕傲和決心。

  每一天面對宋嫂關心的眼神,她總是笑著說無事。可宋嫂的眼光一移開,她眉間的疲憊,眼角的傷懷,就再也無法掩飾。

  日子漫長無盡,滿心苦痛,不能訴說,也不願訴說。小小的院子,小小的房間,沒有任何可以打發時間的良方,一點一點數著時間,等著天黑。偏又要強地不肯在人前露出半點兒無助之態。最累的不再是如何面對世人的冷眼,反而是怎麼裝出笑臉來應付宋嫂無時無刻的關懷了。

  相比之下,蘇吟歌不知是知情識趣,還是太過遲鈍,或是忙得根本沒空來顧及她。在一個小院子裡,一天見面,也不過是四五次,打個招呼問聲好,並不疏遠,也不殷勤,自然得就像是長久相處的一家人,根本無須額外的照料客氣。不過,這卻讓顧青瑤舒服自在了許多。

  他也是完全不讓顧青瑤有任何壓力感覺的人,只是,除了他之外,整個世界都似沉沉地壓在心頭。

  她在蘇醒之後,日日喝著蘇吟歌為她準備的藥,一日三餐也由宋嫂安排得十分妥當,偏偏就是明顯地憔悴下來。眼睛黯淡得不見一絲光華,眉目之間,也總是沉沉鬱鬱。無論是站是走是坐是躺,還是正在說話做事,她總是如白日裡出現的一個鬼,幽幽冷冷地在人世之外。魂魄精神,不知正飄於何處。

  唯一專注的時候,不過是她每天堅持以整個生命的毅力與驕傲,在所有人異樣的眼神裡,走過長街之時。

  或許,每天無聲而慘烈的戰鬥,已耗盡了她所有的生命,所以連宋嫂這樣不知醫的人,也看得出,這個女子正在漸漸地死去。而顧青瑤自己卻仿佛全無所覺,甚至還對蘇吟歌開口辭行。

  “你要走?”

  “是,我的病已經好了,總不能長久地打擾蘇先生。”

  “不行!”脫口而出的,不是蘇吟歌,而是宋嫂。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讓這樣的顧青瑤就此離去,就和看著她去死,沒有什麼不同。

  但蘇吟歌一句也不提顧青瑤的身體,只問:“你要去哪裡?”

  顧青瑤淡淡地道:“我自有我的去向,似乎與先生並無關係。”

  “和我沒有關係,但與你以前的丈夫有關。如果你沒有地方可去,他就犯了三不出之條,按律要受罰。”

  有所娶無所歸;與共更三年之喪;先貧賤而後富貴為三不出。女子縱犯七出,若在這三不出之內,男子也不得隨意休棄。顧青瑤若是無家可歸,就有資格狀告丈夫犯此三不出。

  顧青瑤聞言之後,目光遙遙地望向天際。“他休我休得理直氣壯,我不讓懷了他骨肉的女子進門,他說要休我,我便自己寫了休書迫他簽了名按了指印。好妒失德的人是我,所以不但不容於人家,甚至怠羞家門,沒有面目回娘家。”

  蘇吟歌也料不到她竟是自己寫的休書,聽她用這樣冰冷漠然的語氣說來,不禁震驚,卻又急急地掩飾,“也就是你無家可歸,對前途全無打算。那麼,我救你性命,治你病體,留你食宿,這筆債,你不打算還了。”說話的時候他板著臉,樣子倒是一點兒也不像開玩笑。

  顧青瑤怔了一怔,才道:“我會報答先生的。”

  “如何報答,只憑你空口說白話。”蘇吟歌臉沉似水。

  顧青瑤一時氣結,卻說不出話來。她離家之時,身上帶有銀子,但那夜在山上墮馬,包袱銀兩全在馬上,早已盡失,身上連一文錢都拿不出來。蘇吟歌真要計較,她卻也無法反駁。

  顧青瑤愣了好一陣子,才氣道:“我有手有腳,欠了多少賺來還你。”

  “等的就是你這句話。”蘇吟歌猛一拍手,“好,就等你把欠我的還清了再走吧。”說完了,站起身,“外頭還有病人。”也不再看顧青瑤氣得發青的臉色,抬腳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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