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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宋嫂面有愧色,一邊跟著顧青瑤往前走一邊說:「真的對不住你,顧姑娘。蘇先生因顧著男女之別,托我找有女眷的人家讓你暫住。我上了好幾家熟人的門,他們都問得仔細,我也沒多想,就全說了。沒料到,他們嘴碎,傳得街坊鄰里個個都知道,這實在是……」

  顧青瑤微笑著說:「宋嫂你太多心了,既要寄住他們家,當然也不能騙人。這些事,我原本也就不想瞞人。」

  她越是這樣平和安慰,宋嫂越是心裡不安,倒把以前淡淡的不屑給拋了開去,「姑娘,我們回蘇先生的醫館吧。這樣滿街指指點點……」

  顧青瑤淡淡地說:「為什麼要回去?我並不曾殺人放火,傷天害理,我沒有做錯事,我沒有虧負人,為何要理會旁人說什麼?」

  宋嫂待要再勸,卻見顧青瑤容色肅然,端麗無比,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得硬著頭皮跟在顧青瑤身旁,連帶著也一起被眾人異樣的眼光望定,不知不覺便低下頭,縮起了身子。

  「宋嫂,你先回去吧。」

  「不,我陪著你。」

  「那就抬起頭,挺直身子走路。」顧青瑤聲音冰冷無波,卻又似隱隱有萬千怒濤。

  宋嫂一怔,脫口叫道:「顧姑娘!」

  此時恰巧有一個站得較近的胖婦人,有意無意抬高了聲音,和身旁的人說:「姑娘,被休的人還算姑娘嗎?也不怕笑掉天下人的大牙。不過,也沒辦法啊,連丈夫也沒有的女人,總不能管她叫夫人吧。」

  宋嫂一陣不忍,伸手拉了顧青瑤的手,就要強拉她回去,以避免旁人更加露骨難堪的諷刺。

  顧青瑤卻只凝立不動,目光冰冷,毫不回避地望向那個胖婦人。

  胖婦人自以為這話說得巧妙,正掩著嘴笑,被顧青瑤這沉沉靜靜的眸子一望,頓覺臉上一片僵硬。雖然還勉強地笑出了幾聲,但聲音卻無比乾澀,最終情不自禁地扭頭避開了顧青瑤的眼光。

  顧青瑤只不過冷冷地掃了一眼,就懾住了她,腳下不停,繼續往前走。

  開始,她遭冷視惡諷,還只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但現在,卻是目光一片沉靜,毫不退讓地掃視每一個敢於用異樣眼神望過來的人。眸光如嚴冬霜封的湖水,無波無瀾,不見鋒芒,但寒意卻自然而然侵入人心。叫路上的行人,一個個心驚膽戰,不是扭頭,就是轉身,再不能對她側目而視。

  只有宋嫂,望向顧青瑤的眼神,漸漸由愧疚不安,變為震驚,惶恐,然後又轉為悲憫憐惜。只是一直用盡全部的意志,和所有冷眼諷刺作戰的顧青瑤自己卻並沒有發現。

  蘇吟歌的醫館,不過是他那小小院落裡鄰街的一間房子。小小的一個房間,幾個藥櫃,一張桌子,兩張椅子。四五個不太占地方的小凳子,一塞一擺,地方更顯淺窄。再加上五六個病人一擠,簡直連一絲多餘的地方都沒有了。

  剛剛散步回來的顧青瑤顯然也不願在這樣緊迫的環境中多站一刻,只對蘇吟歌說了一聲:「我累了,想休息一會兒。」就自顧自走過店堂,穿過院落,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她反手把房門重重地關上,一直緊繃的身體才失去了所有的支撐,全靠一股意志硬撐住的身子開始猛烈地顫抖。

  冷言冷語前的泰然自若,異樣眼光前的昂首闊步,幾乎已用盡了她所有的力量,耗盡了全部的精神。人前強撐的堅強,在無人處立刻崩毀碎裂。閉上眼,耳旁似仍有冰冷的言語剜心刺腑,身邊似仍有不屑的眼光,無情地將她打入地獄。

  她艱難地低下頭,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而欲哭無淚。

  自己已不是顧家珍愛的女兒,已不是宋家高貴的媳婦。既不是姑娘,也不是夫人。即使這街市之上,再平凡不過的婦人,也有個足以叫得出來的身份。而她,卻已什麼都不是。

  不是顧姑娘,不是宋夫人,便是連宋嫂,趙嬸,王婆,這樣的名分,都已要不起了。

  被休的女人,原來,竟真的已經不是人了。

  慘然地扯動唇角,沒有哭,反倒低聲地笑了起來。笑聲由低沉漸轉高昂,在這小小的房間裡聽來,卻比哭更加慘烈,更加悲苦。

  蘇吟歌的醫館雖小,生意卻好。顧青瑤回來時,他也只來得及望一眼,點點頭。雖然發覺顧青瑤神色有些異樣,卻根本沒空詢問,轉臉又要應付病人的問話,只得任由她回房去了。反倒是宋嫂走到面前來,靠在身邊,遲疑再三,欲言又止。

  蘇吟歌知道她有話想說,卻仍是先把自己手上這位病人的方子開完,把用藥時的注意事項一一說明,等病人拿著方子離去,才問:「怎麼了?」

  宋嫂壓低聲音說:「蘇先生,以後你可別再讓顧姑娘上街了。你不知道這外頭人的傳言多難聽,那些眼神和話語,簡直和刀子一模一樣。」

  蘇吟歌眉頭微揚,怒意一閃而過,「怎麼會這樣?那顧姑娘怎樣了?」

  「她硬是拉著我走完了三條街,誰敢說話,她就望向誰;誰要冷眼來看,她就用更冷的眼神瞪過去……」

  蘇吟歌神色略動,沉沉地道:「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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