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納蘭 > 妒婦 | 上頁 下頁


  “瑤兒,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宋劍秋已經親自來請罪了。”

  顧夫人的叫聲傳人耳中,顧青瑤木然倚窗的身子微微一震,目光略有些呆滯地動了一動,“他還來做什麼?”

  “傻女兒,他還能做什麼,當然是認罪賠禮,千小心萬小心地想請你回去了。”顧夫人笑著坐在顧青瑤身旁,憐惜地輕撫顧青瑤的左手,“以後,有了委屈儘管回家來,爹娘自會為你做主,何苦這樣自己折磨自己。差一點兒就把好好的一隻手給廢了。”

  “叫他走,我不會跟他回去。”顧青瑤垂下眸,木然地說。

  “不用你說,我早讓人在五裡外趕他了。他一路賠著小心,堆著笑,說了無數聲『小婿有罪』才進了莊。一進來,你爹就大耳括子打了過去,他一聲也不敢吭,跪在廳裡頭,求你爹原諒呢。雖說我們的面子也足了,不過,也不能就這樣饒了他,再狠狠地警示他一番,讓他真正記著了教訓,才叫他大禮把你迎回去。”顧夫人微笑著寬慰女兒。

  顧青瑤聽了母親的話,卻倏地睜大眼睛,震驚地坐直了身子,“娘,你要我回去?”

  “傻孩子,鬧鬧意氣也就罷了。這一次,你竟鬧得寫出休書來,也真的太過了。幸虧宋劍秋還懂事,肯回來轉回,否則你爹真不知該如何下臺了。你是三媒六證,八抬大轎進的宋家門,哪能說休就休,說走就走的。”顧夫人柔聲地說。

  顧青瑤嘴唇略一哆嗦,欲言又止。一年前,八抬大轎,雲裳霞佩,如仙子般在眾人的恭維賀喜聲中,風風光光進了宋家的門;一年後,她發已亂,衣已破,心已碎,魂已消,惟有一身傲骨不屈,挺直了腰冷冷清清一個人走出宋家大門時,就已不存回歸之心。為什麼,為什麼至親的娘,竟不念休棄愛女的怨恨,反要她回到宋家?心中滿是悲憤、不解、怨苦、無奈,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得用一雙震驚不信的眼,望著生身的母親。

  顧夫人苦笑一聲:“孩子,我知道你委屈。可是,身為女子,有哪一個能不委屈。你膝下無子,柳月華已懷宋家骨肉,在情在理,她這門都進定了。你執意不肯,理虧的,就變成了你自己。縱把天下人都叫來評理,也不會有人向著你,幫著你。自古以來,七出裡就有一個妒的罪名,女人犯了妒字,已是天理不容。江湖兒女,雖然比之平常的女兒家多些自由,但說起來,還是一樣要依附於男子的。你看那古往今來,英雄俠少們,有幾個真正一生只得一個女子相伴的?誰不是眾花圍繞,享盡齊人之福。一個男子,略生得周整,武功高些,又是師妹傾心,又是世交生愛,便是行走江湖,偶遇個美女佳人,也是一番風流韻事,就連仇敵的女兒,也多要動心的。認命的,就此同做一家人;不認命的,因妒生恨,反孤苦無依,一生淒涼,枉於他人做笑談。宋劍秋如此出身,如此容貌,如此名聲,如此武功,這種事,也是早晚會發生的。但無論如何,你是正妻,你的出身容貌才情樣樣比人強,只要懂得手段,誰也越不過你去。”

  “娘!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明明錯的不是我,為什麼我要低頭?明明是他負心薄情,為什麼我要忍受?娘,我不回去,我不要與任何人分享丈夫。”顧青瑤抓住顧夫人的衣袖,面露哀求之色。

  “青瑤。你當然有錯。身為女子,已然是大錯,偏還不肯認女子的命,就是錯上加錯。青瑤,就算是貴為公主,在禮法上,一樣無法阻止丈夫納妾。女人的命就該如此,若要強爭,徒然讓天下人恥笑。房玄齡夫人,只為爭強,吃醋之事,貽笑天下;常遇春夫人,只因爭強,被生生製成妒婦湯。她們又犯了什麼錯呢,還不是和你一樣,不想和別人分一個丈夫。你只道你聰明,你見識高,所以忍不下這口氣。你哪裡知道,男人方以才能為驕傲,女人卻只能以丈夫為驕傲。只有你是宋夫人,人家才會贊你聰慧見識。你若只是一個因妒被休的女子,你的聰慧與見識,說穿了,便只是一個笑話,還有誰人會看重,哪個肯讚賞?”

  “娘!”顧夫人的話,每一句都重重地打在顧青瑤的心上。她的決心,她的傲骨,她的自信,原來到頭來,竟只是依附著一個負心的男子。不願相信,不敢相信,卻又不能不信。她茫然無措地拉著母親,一聲聲哀求道:“娘,不要讓我回去,我受不了看著我的丈夫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我裝不出賢良,做不出淑慧,娘……”即使是驚聞丈夫變心,含恨被休也漠然不見悲苦之色的她,在自己的母親面前,終是無法掩飾做作,忍不住潸然淚下。

  不想再經歷一次那樣的痛,不想再面對那樣的苦。原本喜笑顏開想迎接至愛的夫君,誰知等來的是好友跪地求恕,丈夫冷言變心。那一刻心痛至極處,已不知悲苦為何物。那一瞬,面目僵硬,只不過是因為,那過大的悲憤和淒苦,已不是任何悲呼哀號、慘叫痛哭可以表述的。於是,惟有木然,惟有用盡最後的力量,把漠然的面具戴在臉上;惟有用冷冷的笑容,無波的眼神,來掩飾心頭絕望的悲泣。沒有罵,沒有叫,沒有撕扯打鬧,只為著多年的庭訓,滿腹的詩書,給了她這樣一身傲骨。縱然心已成灰,卻也不肯就這樣放縱自己。只是在暗中冷眼看著一顆心被無形的刀淩遲成碎片,卻還淡漠冰冷地用自己的血寫下休妻的書。那一刻,天地之間,一片冰寒,就連自手中流出的血,仿佛也已是冷的了。那一種冷,寒徹骨髓;那一種痛,痛入心肺。怎麼能再去面對,怎麼能再笑著做宋家的媳婦、宋劍秋的妻子,她怎麼可能做得到?

  她將他當做夫,當做天,當做生命中的一切,他卻把她的五臟六腑都硬生生地扯出,用利刃絞爛了,血肉模糊地擲在腳下。而今,她怎麼還能做回過去的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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