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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滿街古怪的眼神都在望向他們,從各個方向都傳來各種不屑的話語。

  什麼人心不古,什麼世風日下,什麼傷風敗俗,什麼放蕩無形的竊竊低語,不絕於耳。

  可是,她與他縱然是聽見了,心卻也不理會那是些什麼。

  無論如何,她不願放開他,而他,更不能再忍受一時一刻的分離。幾乎是腳不點地的,抱著她往傅府而去。

  那是他的家,也會是她的家。從此之後,再不會讓她離去,再不會讓她遭受到絲毫危險。

  傅府大門前王吉保帶了幾十個人,正如沒頭蒼蠅一般亂轉,不知是誰先看到了福康安,驚叫一聲:“三爺!”

  其他人全都大叫著圍上來,每個人臉上都有著驚喜交加的表情,過於激動和歡喜,甚至都沒有注意到福康安緊抱著崔詠荷的姿態是多麼不合禮儀。

  福康安立即發覺了不對勁,“怎麼回事?”

  王吉保急急忙忙說:“紅塵居的清雅姑娘傳來消息,說崔姑娘被強請進了嘉親王府,三爺也趕去了。夫人擔心三爺的安危,當時就說要進宮去找聖上,大人攔住了夫人,不知在爭吵些什麼,我們所有的下人全被遠遠地趕離了廳堂,三爺,你快去看看怎麼回事吧。”

  福康安臉色一變,終於鬆手,放開了崔詠荷的嬌軀。

  崔詠荷低聲催促::『快去!”

  福康安看向她,“好!”說“好”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向裡跑。不過,他的手卻還拉著崔詠荷,拉得她隨著自己一起飛奔。

  崔詠荷也全不遲疑,快步跟隨,無論到天涯海角,只要那只手拉著她,她便毫不猶豫地追隨他。

  “你不要攔我,我要進宮,我要進宮!”傅夫人的聲音焦急至極。

  “聽我說,讓我去嘉親王府找永琰,你不要進宮,疏不間親,永琰畢竟是皇上的兒子。有太多的話,是我們外臣不好說、不能說和不便說的。”傅恒的聲音雖鎮定,但也顯得有些張惶,全無宰相的沉穩氣度。

  福康安心頭一陣慚愧,終究還是讓父母擔心了,張口正要說話,自廳裡又傳出一句令得他手腳冰涼、全身僵木的話。

  “什麼疏不間親,難道康安就不是皇上的兒子嗎?”

  天地間忽一片寂靜,廳內廳外,都落針可聞。

  崔詠荷全身一顫,忽然用力抱住了福康安,竭盡全力用身體來安慰這個正悄悄顫抖的男子。

  良久的沉寂之後,傅夫人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說話?為什麼你不問?你罵我啊,你打我啊,你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聲音帶著哽咽,無限悲憤。

  “你還要我說什麼?”傅恒的聲音有著濃濃的無奈,深深的倦意。

  “其實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對嗎?只是你從來不問,你從來不問。”傅夫人的哭泣悲淒至極,“我一直在等你問我,罵我,打我,甚至殺了我,可是你從來不問。”

  “其實,我並不十分肯定,直到幾年前,別人一提要為康安向公主提親,你就立刻隨便找一個人給他定親,我才確定下來。”傅恒的聲音已經十分苦澀了。

  “好,你好,你從來都知道,卻從來不追究,除了不到我房間裡來之外,就什麼也不做,你根本什麼也不在乎,對不對?”傅夫人含恨地逼問,撕心裂肺。

  “我在乎,我當然在乎,可是我在乎有什麼用?”傅恒暴發似的呼聲,也帶著深深的痛,“你是這樣美麗多才而高貴的女子,他又是那樣英俊瀟灑身處至尊之位的人。對女人來說,還有比嫁給他更好的歸宿嗎?而他想要親近的女子,又有誰能阻止?我一直等著,等你對我說,可是你什麼都不說。你既然不肯說,我怎麼干涉你?我怎麼會誤你的前程歸宿?可是,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別的動靜,自孝賢皇后去世,你也不再進宮。或許,害了你的人是我,如果不是礙著我,你早已被封為貴妃,你……”

  “啪”的一記響亮的耳光打斷了傅恒的話,“原來你這樣看我,原來你這樣看我!哪個稀罕做什麼皇妃,你以為我是什麼人,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為了你,我何至於這樣……』

  “你,你是為了我……”傅恒的聲音不斷顫抖。

  “你忘了,那一陣子,你剛從散秩大臣中選出來,要進軍機處,你總是神采飛揚,你總是說著要不負一生所學。要為國為民,有所作為,要當千古名臣。那個時候,他來惹我,我才一推拒,他就生氣,氣的時候,就連你一起罵。我能怎麼樣?我只知道,那個時候的你,有著前所未有的光彩,可是,我若惹怒了他,就再也看不到你眼中的光芒、臉上的笑了。所有的男人,最重視他的功名前程,女人算得了什麼?你可以娶很多的女人,但你施展抱負的機會,卻只有那麼一次,我怎麼能誤了你的前程、你的功業?我怎能讓你失去青史留名的……”

  “傻瓜,為什麼你不說,為什麼你不說啊!”傅恒的叫聲無比苦痛激動,“你用你自己來保住我的功名富貴,卻什麼都不對我說!你,這二十多年來,你過得生不如死,我過得了無生趣,這是為了什麼?這是為了什麼?功名算什麼?官爵算什麼?為什麼你這麼傻,為什麼我這麼蠢……”

  廳裡的聲音漸漸轉弱,只留下哽咽和哭泣之聲,一對曾權傾天下二十年的夫妻,悲哭之時,和普通民間百姓,亦無半點不同。

  崔詠荷無聲無息地緊緊抱住福康安,想到那萬人之上的第一首輔抱著妻子痛哭落淚的景象,也不由黯然。可是,她現在,更關心的卻是福康安。

  已經不知要用什麼話來安慰他,惟一能做的,只是竭盡全力抱緊他,把所有的力量全都傳給他。所能感到的只是福康安無聲無息地用力回抱,以及忽然落到手背上的一點灼熱水珠。

  那樣的滾燙的淚,落在她手上,卻燙得她心都猛然痛了一痛。

  張張口,竟覺得難以用任何言辭來安慰他,悄悄地把身體伏在他身上,但願這微不足道的軀體裡的每一點溫暖,都可以傳遞到他的心上。

  福康安顫抖著轉身將她擁入懷中,聲音也顫得不成調:“權力到底算什麼?官位又是什麼東西?為什麼,為什麼,竟要人付出這麼大的代價?而我,而我幾乎自以為是地做了同樣的蠢事,詠荷詠荷,我幾乎像阿瑪自以為是地害了額娘一樣,害了你。”

  崔詠荷慌張地伸手想撫去他臉上落下的淚水,心疼地皺緊了眉頭,“沒有關係,至少我們最後都沒有犯錯,我們沒有對永琰妥協,以後,我們也絕不會犯這樣的錯誤,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你也永遠不會捨棄我。”

  “外面是什麼人?”傅恒的聲音帶著一點慌張和驚怒。

  崔詠荷“啊”了一聲,知道是自己與福康安失態之下,聲音稍大,驚動了裡面的人。更是意亂心慌,不知往何處去躲。

  福康安卻忽然鎮定了下來,拉著崔詠荷大步向裡走,“阿瑪,額娘,我回來了。”

  傅夫人雖然情緒激動,哭得肝腸寸斷,忽聞愛兒的聲音,驚喜交集,一見到福康安立時撲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十幾遍,確定他並無半點傷損,松了口氣之後,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額娘,我沒事,我一點事也沒有。”福康安一邊低低地勸,一邊抬起頭來,看到傅恒同樣欣喜寬慰的眼神,心中一酸,忍不住叫道:“阿瑪。”

  傅恒微笑。

  福康安卻喃喃地又叫了一聲:“阿瑪!”

  傅恒依然淡淡地笑笑,看著福康安臉上雖已擦去但仍然可以發覺的淚痕,再轉頭看看一直與福康安把手握在一處的崔詠荷,“崔小姐,我把這個孩子交給你了。”

  說“這個孩子”四字時,聲音裡滿是深刻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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