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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胡鬧?”崔詠荷挑高了眉鋒,佯怒地看著他,神情無比可愛,卻分明全是嬉笑之意。

  福康安無法把自己的目光自她的眉眼間移開,秋風如斯,秋雨如斯,惟她此刻的笑顏,暖盡人間。

  搖了搖頭,“真是任性!”聲音聽來似是無奈,卻分明言若有憾,心實深喜。

  韻柔怔怔地看著眼前一對漸漸遠去的男女,忍不住高叫:“小姐,你去哪裡?”

  崔詠荷回頭擺手笑,“我送他回去。”

  “送他回去?”韻柔睜大了眼睛苦笑。

  她送了他回去,他又送她歸來,現在她又要送他回去,這唱的又算哪一出?

  崔詠荷完全不管韻柔是否埋怨,只一徑伴著福康安同行。

  不知為什麼,忽然覺得很想笑,於是就笑了起來。

  清脆的笑聲伴著鈴聲,迴響在風雨之中。

  一邊笑,一邊忍不住蹦蹦跳跳起來,甚至有意往水最深處踩,令得水花四濺,使得兩個人全身上下很快地佈滿了處處污漬。

  福康安初時苦笑,但看她笑聲不止,無比欣悅,想這一番來回相送,忍不住也微笑起來。看她胡鬧只管搖頭,小心地不斷移動手中的傘,想要為她擋風遮雨,但小小的一把傘。在這種情況下起的作用實在微乎其微、只不過,此時此刻,就算全身上下盡皆濕透,也實在並不能稍減一絲彼此歡喜的心境。

  惟一的苦惱是,路變得越來越短了。

  再一次站在傅府大門前,福康安心中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同時,耳邊也聽到一聲重重的歎息,凝眸望去,見崔詠荷正抬頭看著他,眉眼之間似有無窮的光彩,無盡的期待。

  抬頭看看前方的風雨,回頭望望宏偉的府門,再低頭看看自己已然濕透了的鞋子,弄髒了的衣服,忍不住低笑一聲,“『你要回去了?”

  “是!”清清脆脆地回應,幹乾脆脆地點頭,崔詠荷的眼清亮清亮地看著福康安。

  福康安乾咳一聲,“你是一位小姐。”

  崔詠荷眼裡帶著笑意,繼續點頭。

  福康安清清嗓子繼續說:“小姐是不應該一個人出門行走的。”

  崔詠荷眼中的笑意更深,“所以……”

  “所以……”福康安鄭重地宣佈,“我還是送你回去吧!”

  說完了,一本正經地看著崔詠荷,崔詠荷明眸閃亮地回望他。

  不知最先那一縷如陽光驅盡一切霜寒的笑容是從誰的臉上綻放,不知最先那一聲似春風吹開水波漣漪的笑聲是從誰的口裡發出來。

  下一刻,兩個人已笑成了一團。

  他們的笑聲融合在一起,驚破了這初秋的清寒,打散了漫天的風雨,激揚人雲天。

  街上所有的人都驚異地看過來,這般華服錦袍的公子小姐,莫非竟是瘋子不成。

  傅府門前站的家人,嚇得面無人色。難道是三爺受打擊太大,已經失常了?

  可是福康安和崔詠荷對所有的低呼驚歎奇異視線全然不覺,只是相視大笑,生命中所有的塊壘,胸中和心頭的全部鬱悶不快,俱都在這一笑之間,煙消雲散,不復存在。

  韻柔在崔府大門前守了好一陣子,被秋風吹得手腳陣陣發涼,忍不住在心中埋怨不絕。

  看著遠遠的一對男女執著一把黛綠色的傘,鈴聲伴著笑語漸漸走近,這才稍松一口氣,上前兩步,想想又不便太煞風景,忙又退回簷下,只遠遠地瞪了崔詠荷一眼,用力咳嗽了一聲。

  福康安略有些遺憾地看向崔詠荷,“看來你不用再送我了。”

  崔詠荷做了個無奈的表情,眉目間竟是無限的俏皮和可愛。

  福康安深吸了一口氣,才終於戀戀不捨地移開目光,轉身離去。

  崔詠荷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忽然叫了一聲,又向他追去。

  韻柔咬著牙,憤怒地叫了一聲:“小姐!”

  福康安回頭看向她。

  初秋的天氣尚悶熱。本來就單薄的幾件衣裳,因為幾乎全被淋濕,所以緊緊地貼在身上,盡顯婀娜身姿,只是崔詠荷卻全不在意,只微笑著把自己手中的傘遞給福康安,低聲說:“宦海多風雨,此後須珍重。”

  輕柔的聲音自耳邊傳進心間,令福康安的眼睛更是充滿溫柔,凝定在崔詠荷身上,難以移開。

  似乎是命運註定,崔詠荷在福康安面前,總是很難以漂漂亮亮整整齊齊的樣子出現,她的衣衫已被泥水髒汙,她的脂粉已被雨水沖亂,她的髮絲早已散亂不堪,惟有一把傘,拿得無比穩定。而她卻還是輕盈盈地微笑著,眉間眼角唇邊都是笑,就連眼眸的深處,也滿是溫柔的笑意。

  而福康安,這一生中,卻都不曾見過這樣的一種美麗,令他刻骨銘心,永不能忘懷。

  良久之後,福康安伸手自她手中接過傘,崔詠荷柔美的纖指似乎還因為帶著雨水而有一種冷意。手輕輕地一顫,很有一種衝動,想要緊緊握住這樣的一雙手,用整個心靈來將它呵護得溫暖起來,但事實上,這被暖了身、暖了心的,卻是自己。

  福康安在心底輕輕地,不為人知地,悄然無聲地發出喜悅的笑聲,握緊了手中的傘,“你回去吧!”

  輕笑著搖頭,動作柔緩美麗而堅絕。“我看著你走。”

  福康安靜靜地凝視崔詠荷美麗的眼睛,笑了一笑,才終於緩緩轉身,走人風雨之中。

  黛綠色的傘在風雨中輕搖,鈴鐺響個不停,而耳旁仿佛還迴響著崔詠荷銀鈴似的笑聲。這笑聲,一直陪伴著他,一路穿行於風雨之間。

  崔詠荷站在原處,一直靜靜地凝望福康安漸漸遠去的身影。

  縱是在這漫天風雨中一人獨行,卻再也看不到方才在酒宴上所感受到的淒涼與孤寂,縱是那朦朧煙雨中的背影,似也透出一股無盡的歡悅來。眼前風雨無盡,而一層濛濛的水氣,就這樣浮上了眼簾,心中卻又是一片無限歡喜,即使這甜蜜帶些酸澀,即使無端地,忽然間想放縱淚水混著雨水一起,在無人知的時候,悄悄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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