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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沒有關係,相比權力傾軋,朝中風雨,這些算得了什麼。這個時候,吹吹風,淋淋雨,人也清醒一點。”

  “三爺!”

  “你也別跟來了。”隨意搖了搖手,福康安信步走進了秋風秋雨間。

  王吉保看著雨漸漸有下大的趨勢,皺起了眉頭,想也不想,就要追過去。

  忽有一隻手牽住了他的衣襟,“別去!”

  王吉保扭頭一看,見不知何時韻柔已站在身旁。

  “為什麼?”問題才出口,忽見一個無限美好的身影自府門而出,急急忙忙奔下臺階,根本沒有看向他們二人,目不斜視地往前跑去。

  韻柔笑著叫了一聲:“小姐!”

  崔詠荷豁得轉身,眉宇間堅毅之色不可動搖,“韻柔,不要攔我。”

  韻柔將一把掛著許多小鈴鐺的傘遞到她面前,“小姐,該做的事,我攔過你嗎?”

  崔詠荷微微一愣,隨即滿心歡喜地沖著韻柔笑一笑,一手接過了傘,卻不及張開,為著能快速奔跑,另一隻手,用力掀起及地的長裙,迅急地追了下去。

  韻柔無可奈何地叫道:“小姐,別跑太快,記著保持淑女風範。”可惜不知是秋風太大,崔詠荷沒有聽見,還是聽見了也根本不曾理會,她連頭也沒回地越跑越快。

  韻柔歎著氣搖頭,“唉,好不容易有一次在福三爺面前打扮得整整齊齊,像個名門閨秀了,卻給你鬧成這副狼狽樣子。”

  “這個,韻柔姑娘……”王吉保在一旁遲遲疑疑地叫。

  韻柔溫柔地笑著,溫柔地問:“什麼事?是不是又要罵我家小姐不知好歹、粗野蠻橫、無禮取鬧了?”

  王吉保的臉上一陣通紅,乾笑幾聲,說不出話來,怔了半晌,忽然“啊”地叫了起來:“不行,我還是得去追三爺。”

  “怎麼了?”

  “雨越下越大了,崔小姐只有一把傘,怎麼行,我這就去給三爺再買把……”王吉保一邊叫著,一邊就要行動,忽覺得全身一陣不自在,小心地抬眼望去,是一向溫柔婉然的韻柔正冷冷地瞪著他。

  不知為什麼,沙場作戰也無懼色的王吉保卻叫韻柔這難得兇狠的眼神瞪得一陣心虛,幾乎是提著心問:“姑娘,有什麼不對嗎?”

  韻柔皺眉,苦笑,搖頭,歎氣:“唉,我實在沒見過比你更白癡的人了。”

  秋天的雨,總帶點冷意,秋天的風,總有些蕭瑟。

  行在這等風雨中的福康安,卻並不覺點點冰涼的雨水正漸漸濕透衣衫。

  秋風秋雨再淒苦,又怎及權場鬥爭的暴雨狂風。回京才半個月而已,其中甘苦辛酸,已令人的心蒼老了足有十年。

  無論走在哪裡,總是眾星捧月的自己仿佛成了瘟疫,所有的知交故舊皆掩門。向來賓客如雲,就連小門房裡也每天擠滿了朝廷命官的傅府冷冷清清,淒涼至極。昔年曾受傅家恩義提攜,時常登門,滿口喊著一生不忘恩德的官員們,不但是不再登門,更已開始急急忙忙拜訪所有與傅府不睦的權貴,慌慌張張寫奏章彈劾傅家各種各樣有或沒有的罪名。每個人都在清楚地表明態度,站穩立場,獨留傅家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驚風密雨中,苦苦支撐,倍受煎熬。

  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受歡迎,所以儘量留在府內不出去,收到崔府的帖子時,也只想到場應付一下,想不到崔名亭竟如此精明,這麼快就找到了新的依靠,並且借這場壽宴設下圈套,試圖向新的靠山表明忠心,只可惜的是,卻錯算了自己的女兒。

  輕輕歎息,歎息聲中,有喜悅又有擔憂。抬起頭,任漫天冰涼的秋雨打在臉上,卻仍然冷卻不了那一股自心頭升起,令整個身體都熱了起來的暖意。

  可是真因了那一杯酒,溫了這滿腔的熱血,暖了一顆原已開始冰冷的心。

  打在臉上的雨忽然停止了,但耳邊風雨之聲仍未絕,其中似乎還夾著輕輕的鈴音。只是福康安並沒有回頭多看,仍然繼續往前走,心卻猶在那女子捧杯半空,凝定不動,似萬年不改千載不移的手中,杯裡。

  看著她走近身旁,那一刻,心中無憂無怒,無驚無懼。

  根本不曾有絲毫的不安,肯定地知道,縱使天下人都會落井下石,雪上加霜,但她,絕對是例外。

  所以喝退了王吉保,所以坦然地面對她,所以在她那樣明亮清澈的眼眸前,無法再掛上保護的笑容。

  只是,萬萬想不到,她的表現竟如此大膽,如此決絕,甚至不曾為她自己留下半點後路。

  想要保護她,想要保護她,但從來沒有哪一刻,自己會如此無能為力。

  痛,自心頭泛起,一顆心揪到緊處,覺得呼吸有些艱澀起來。

  深吸一口氣,強抑下心頭的悲苦,在失態之前低聲下令:“吉保,別跟著我了,我想靜一靜。”一邊說,一邊繼續往前走。

  漫天風雨,綿綿密密,卻還是不曾有一絲一點打在他身上。鈴聲悅耳,也似一直追隨著腳步而響起來。

  “吉保。”略有些不悅地低喝一聲,回轉頭來,然後,整個人就生生地定在了原地。

  秋風秋雨中,崔詠荷撐了一把八角系小鈴的黛綠色油紙傘,為他遮了漫天冷風苦雨。而她自己,卻因為想要努力顧著福康安,而被雨淋了一身,卻笑得似是所有的燦爛陽光都已照到了她的臉上。

  福康安一生一世不會忘記,在一個陰鬱的雨天裡,那個把陽光帶人他生命中的人。在他被辱至絕境時,為他憤然而起的弱女。那一雙白皙纖柔卻捧起滾燙火熱的酒,暖他身與心的手、一直努力在風雨中給他力量,在冰冷中給他溫柔,在那樣的風雨中,為他張開傘,阻擋綿綿密雨秋風,人間冷雨淒風。用這般嬌柔的軀體為他擋下宦海官場無盡的冰眸寒箭,暴雨狂風。“你……”驚異地只叫出了一個字,然後所有的話語,便已化做無聲的驚奇。責備也罷,憤怒也罷,關懷也罷,到頭來,在這般甜美無倫的笑顏裡,都已再沒有意義。

  無聲無息地,伸手接過了她的傘,無聲無息地,與她的肩並在了一處,手牽在了一處,小小的一把傘,遮擋著兩個人頭上的天空,遮擋著兩個人要受的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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