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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滿園喧鬧一片,崔名亭似是全身心投人與旁人交談的樂趣之中,完全沒有聽到福康安的聲音,所以連頭也沒有轉一下。

  滿園笑語不絕,看似根本就沒有一個人留意福康安這一刻的處境,可福康安卻感覺到,在所有的歡聲笑語背後,無數雙眼睛,正在無比專注地看著他。

  他依然保持著彎腰施禮的姿式,輕輕垂下了眼眸,低垂的長睫下有尖銳的光芒鏘然一閃,像兩把鋒利的刀相斫,撞出一朵小小的火花,直濺了出來。但卻沒有任何人可以看得到。

  一直在身後追隨著他的王吉保的臉上的憤怒卻是再也不能抑制,雙手恨恨地往腰間摸去,因為發覺根本沒有帶佩刀,而含恨地緊緊握住了拳頭。

  崔詠荷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父親還在與人說話,一邊說一邊笑,那樣鮮明的笑意浮在臉上,如同一個至大的諷刺。

  崔家本是沒落望族,仗著先祖的名聲,在朝廷裡得到一個小官閒職,冷清淒涼,只因與傅家聯姻後,才步步高升,家門興旺,遠親近友,滿朝文武,皆來相交。府內客常至,樽中酒常滿。而全府敬若天神、視為再生父母第一貴客的便是福康安。到如今時移世易,父親竟可以如此羞辱曾帶給崔家無比榮耀的人。

  雙手輕微地顫抖起來,不忍觀看,不願觀看,不堪這樣悲涼無情的一切發生在眼前,卻怎麼也無法把目光移開。

  “啊,是你來了,坐吧。”好一陣子,崔名亭才像剛剛發現福康安一樣,淡淡地說了一句,隨即又轉頭和另一位官員聊天去了,再沒有看福康安一眼。

  福康安連低垂的眸子也沒有抬起來,應了一聲是,就隨便坐在側近的一個座椅上。身旁都是同朝的官員,往日相見,哪一個不是滿面帶笑,上前招呼,可是今朝,卻沒有一個人眼裡有他,沒有一個人正眼看過他,就像他根本不曾存在過一般。

  身旁侍立的王吉保已經渾身都在發抖,而他,卻只是靜靜地,抬起頭,看戲。

  風中雨中,正中央的戲篷裡,到處是喜氣洋洋的紅色,紅色的衣裳,紅色的蓋頭,紅色的花轎,喧天的喜鬧裡,一邊是喜氣盈盈,笑聲不絕,一邊卻是哀哀泣泣,淒淒涼涼。同是新婚日,同是喜慶時,悲喜之間卻是天地之別。

  福康安一邊看著戲,一邊不自覺地自嘲似地笑一笑,不經意地抬頭看看四周所有喜氣歡顏的人,然後,在數百人裡,無數的笑語聲中,找到了那纖纖的倩影。一直保持著平靜的眼神猛地一亂,然後飛快地移開,甚至不曾仔細地去看那張俏顏,那雙清明純淨的不容半點官場污垢的眼。

  身旁無人與他搭訕,身處這熱鬧之外,他卻是最淒涼之人。惟一能做的,只是抬起頭來,看似專心地繼續看戲。

  戲臺上一片豔紅,紅色的人影,紅色的嗚咽,紅色的唱詞,那樣刺目的紅,映花了雙眼,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聽不明白唱的到底是什麼。惟一的感覺,只是一雙清亮的眼,越過了這滿園的喜笑喧樂,人潮洶湧,越過了天地間所有的冷暖人情,炎涼世態,一直一直,凝視著自己。卻又比所有的冷酷冰寒,所有的幸災樂禍,所有的惡意狠毒的眼神,更加令他芒刺在背。一直竭力保持的笑容再也難以維持,用盡所有力量戴在臉上的面具,正在一點點地碎裂,幾乎是倉促地拿起桌上的茶,借著飲茶,努力地想要遮住自己這一刻的表情,想要借一瞬間的陰暗,放縱地任憑所有的悲涼苦澀、憤恨不甘,自眼底眉間傾瀉而出。

  “詠荷,福三爺到了,你怎麼還坐著不動啊?快幫娘招呼啊!”

  崔夫人終於呼喚了一聲,這樣的呼喚對崔府所有的人來說都是熟悉的,以前,每一次福康安來拜訪,她總這般急切殷勤地呼喚著女兒。

  只是今天,這看似熱情的呼喚聽在耳邊,卻忽然有了冰冷之意。

  福康安手上一緊,掌中的茶杯忽然破裂,瓷片割破皮膚,血鮮紅得如熾熱的心,悄悄滴落。

  崔詠荷的心也冷到了極處。

  招呼?

  是啊。自訂親以來,她對福康安的招呼從來不是打就是罵。

  而今日,娘親要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朝中百官面前,如何招待福康安?

  抬起頭,目光掃過滿園的高官顯貴,不知何時,所有人的喧鬧笑語低弱了下來,大多數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聰明的爹會送請帖到傅府,為什麼傅家沒落,今日崔府卻來了這麼多賀客。

  所有人,都只不過是為了看一場由她來主演的好戲。

  這些人全是士大夫,這些人全是朝中官員,全是讀了滿腹聖賢書的人。

  滿座衣冠,竟找不出幾個像樣的人來。

  輕輕地抬手,取了桌上的茶杯,將殘茶潑去,滿滿地倒上了酒,一仰頭,飲得一滴不剩。

  滾燙的熱酒下腹,便將這滿腔的血也似燙熱了一般,盈盈的明眸裡忽然光彩燦然,臉上多了一抹絕豔的嫣紅,全不羞澀地抬頭掃視眾人,在場的大多是朝中官員,多有官家威勢,卻被這女子明亮至極、清麗逼人的一雙眼看得局促不安,紛紛移開目光。

  沒有再遲疑,起身離座,一步步走向福康安。

  無聲無息地,許多人都有意無意地讓開路,人們的眼神都自然地追隨著他。

  喧鬧的花園裡,一下子靜得只有戲臺上名旦高朗亭婉轉溫柔的輕唱聲。只是任憑他歌能裂石,此刻卻再也沒有人往戲臺上多看一眼。這人間的戲,比臺上的戲,實實在在精彩了百分。

  王吉保想也不想,側身攔在了福康安面前。

  這個女人對三爺素來不敬,以往尚且打罵不絕,更何況如今傅家落難,怎麼可以讓爺在這麼多人面前受自己未來妻子的羞辱。

  “吉保,讓開。”低沉的喝聲依然有著不可抗拒的威嚴。

  王吉保無可奈何地閃開,緊握的雙拳已然青筋迸起,怒目瞪著崔詠荷,眼中滿是兇狠的威脅。

  崔詠荷就算看到了他的眼色也不會理會,更何況根本不曾看向他。

  她的眼睛,只是看著福康安,眼中,也只能看見福康安。

  福康安的臉上,已不見了笑容。

  一直以來保持在臉上的,即使受盡冷落也依然不變的笑容,一如牢不可破的面具般保護著身與心的笑容,再也沒有了。

  他抬頭,凝眸,看著崔詠荷。

  幽黑的眸子裡,是無窮無盡的欲語還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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