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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她在最無助最落魄的時候,連住賓館的錢,都來不及帶。

  愛跟錢比,愛是什麼?愛能拿來當飯吃、當衣穿、當房子住嗎?

  愛是什麼,愛是會殺人的,愛殺死你。當初有多少溫柔,有多少幸福,有多少快樂……那麼現在,在她發現被背叛,發現不是對方的最愛,並且發現,他是愛錯人了,那麼現在,她就有多少痛苦,多少絕望,多少蒼惻……並且,都是雙倍奉還的!

  原來,所有的溫柔幸福快樂都是透支來的。

  透支來的,可透支完了,就連利息,她都付不起。

  怎麼會是這樣呢,她以為她一度觸摸到愛情,卻原來不過是曇花一現。

  這一刻,她才明白,什麼叫命運。

  “敏敏你別走!”子亞突然像彈簧一樣跳起來,攔腰抱住欲起身的敏之。

  他攔腰抱她,臉貼她耳鬢,哀哀道:“敏敏你別走!”

  敏之由著他抱,由著他臉貼臉,由著他哀聲,她只是木木的,呆若木雞。

  “子亞,子亞以為,我會掉頭,摔上門,就跑出去了嗎,從此不再相見,連拿你一分錢都不屑,子亞是不是這樣以為呢……是啊,我自己也是這樣以為的呢,可也只是以為,我若掉頭,我若摔門,我若就這樣跑出去,那麼,這大半夜的,黑漆抹黑的,我能去哪裡,沒準兒報紙第二天就頭條報道,某某某具女屍被人先奸後殺棄屍荒野……只會笑話,這只會叫人笑話……我能去哪裡呢,我連娘家都沒有,所以我連掉頭摔門的資格都沒有!我怎麼會不屑拿你一分錢呢,錢怎麼會髒,髒的是人,是你髒!子亞子亞,我就是拿你一億都不夠,這種重創,這種傷害,拿滿坑滿谷的鈔票來填,都填不了!”

  這種重創,這種傷害,拿滿坑滿谷的鈔票來填,都填不了!

  原來,恨海就是這樣形成的。

  子亞簡直要抹脖子了,敏敏起身的一瞬間,他的心臟真真是漏跳一拍兩拍的,突如其來的,像是靈光一閃,他遽然懵住,他到底愛她,他到底愛她,就算是前塵往事通通想起前因後果通通明白,他蘇子亞,也到底是愛上了她。

  他愛上了她。

  卻是在這樣的情境,她這一生,永遠都不會原諒他,永遠都不會再回來,甚至永遠都當他死了。

  “請子亞放手,這不是在拍電視劇,我想上樓,我想睡覺。”

  敏之居然還打了個呵欠,真的好疲倦好疲倦,只想長睡不起,真的,一想到睜開眼睛,要對牢這幾張面孔,她寧願盲了雙目。
  那張離婚協議書,子亞不肯簽也沒用,敏之她是誰,她是王敏之,在郁老太太面前,她都沒有妥協過一絲。

  他不簽,他連不簽都威脅不到她一絲。

  敏之第二天一早,看到六點鐘,公交有班次過來,一個字也欠奉,提了行李就上車。

  她搬到教工宿舍去住。

  第二次了,一個人提著小旅行袋,不用看也知道,裡面裝著什麼——

  彌生送的張愛玲,王菲的CD,她與母親的合影……

  當初,一顆心還是完完整整的,而如今,敏之寧願她沒有心,沒有心就不會疼,不會痛……是這樣的疼,是這樣的痛,真的是忍到要生癌了,肺腑都要燒焦了。

  早班車空蕩蕩的車廂裡,司機大叔透過後視鏡,看見最後一節車窗玻璃旁,那個女子抱著行李,像抱著生命中唯一的、僅有的、最後的東西,抱得那麼緊,臉上爬滿了淚水。無聲地流下來。

  他透過後視鏡,看見追在公交車尾,聲嘶力竭的男人,他的臉上也爬滿了淚水,一雙手高高地伸在半空中,似乎在努力地想要抓住什麼,卻只能徒勞地垂了下來。

  看見男人一張一合的嘴巴,似乎在吼著什麼,像一出無聲的啞劇。在早晨六七點鐘的大馬路上,行人稀疏的人行道上,男人追到最後,撲倒在地,五指大張,狠狠地在紅磚地面耙了耙。

  “他媽的!神經!”實在看不過去了,司機大叔黑著臉,刹車一踩,公交晃了晃,慢慢地停下來。

  停下來又能怎麼樣呢,到底也只是停一停,司機大叔看牢後視鏡,那男人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連抬頭都沒力氣抬了。

  “別說我沒給你機會。”啐了啐,司機大叔一踩油門,呼啦啦,車子嘶嘶響,又搖搖晃晃地開走了。

  只留下一陣汽車駛過所帶起的氣流中,四散紛飛的灰塵。

  塵埃裡那張子亞的臉,臉上都是新的舊的淚痕。

  平靜的生活才沒過兩天,郁家人就找上門來。

  這一次,是祖母與父親一齊上陣。

  跟平常沒兩樣的上午。日子像一潭死水。

  敏之抱著科作業放在講臺上剁剁整齊,真的,聲音還是平平靜靜的——

  “Good morning class。”
  “Good morning teacher。”

  真的,只是她一個人的事,發生了什麼,遭遇了什麼,結束了什麼,只是王敏之一個人的事,不見得地球就此不轉了,學校就不開了,課也不上了……生活還是跟原來的沒兩樣,飯照吃,覺照睡,全勤獎照樣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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