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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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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之再沒脾氣,這下子,也忍不住大聲:「從來沒有見過你們這樣的人,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從來不知道,鬱這個姓,是世間最最肮髒的姓。」 這時斜地裡插了道聲音過來:「敏之——」是招娣提著飯盒,邊笑邊詫異看過來,那麼孩子氣地仰著頭,叫道,「咦,敏之跟誰講話呢,打老遠都聽到你聲音哩……」 她原來是在等招娣打飯回來,卻叫招娣撞見這樣的情境。一人一車,相互對峙。 從來沒有見過敏之這麼傷心難過大聲,她眼角還掛著淚珠,拳頭握得慘白,招娣大約想得到,如果對方是男人,必定一拳揍過去。 她噤了噤聲,好一會兒才說:「今個兒,我打的蛋炒飯。」 敏之「唔」了聲,別過身去,吸吸鼻子,略帶鼻音道:「招娣,是飯炒蛋我也吃。」 聽得招娣都「撲哧」一聲笑了,攬她胳膊,親親熱熱地把頭挨敏之耳旁,哈哈笑道:「敏之,你就是這點可愛,哪來的飯炒蛋,光飯粒就叫你數不清啦,哈哈哈……」 只聽少女年輕爽朗的笑聲似銀鈴般遠去,漸漸消失在人群中。 要到這個時候,鬱氏才明白,何以郁滿堂去了一趟學校,回來以後,閉口不發一語。 要到這個時候,她才明白,不是所有人見了她都自覺低頭。不是所有人有那種骨氣,直條條喊,鬱這個姓,是世間最最肮髒的姓。 那她還不知道,鬱這個姓,在本市意味著什麼。 本來,郁氏滿心以為,那女孩必定滿心歡喜,一聽是郁家人,巴結都巴結不來,居然自己找上門,居然給她介紹對象,且還是大門大戶的,她只要稍微哼一哼,這女孩子必定乖乖上車。 本來,她滿心以為。 聽到敏之聲嘶力竭,鬱這個姓,是世間最最肮髒的姓。這一句話,叫她好一會兒緩不過神來,若有所思地,老太太竟然笑了笑,大手一揮,那手腕上的祖母綠鐲子綠光閃了閃,她朝司機點點下巴,「回去。」 居然也就興高采烈地回去了。 不等敏之找她母親去,王淑嫻便尋了過來。 那還是一個星期後。又是傍晚時分,帶著幾絲涼意的風,輕輕拂著面頰。昨夜暴雨,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撲面而來的,是淡淡的潮濕的雨水氣息。 肌膚仿佛生涼。她捋捋頭髮,叫保姆帶孩子待在車裡,豐腴的手腕上一隻銀手鐲丁當作響,襯著白皙的手,那麼美的鐲子。 「之之,之之。」她人還未探出車廂,聲音已先響起,瞄見敏之一襲白襯衫,她原來,在這裡等了又等。 敏之自人群中一回頭,就像是席幕容說過的,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她這一回頭,眉目神情那麼溫柔。 「之之,之之。」母親的聲音,她總共也就叫過那麼一次,敏之卻記了好久。記憶自動儲存了她的聲線。 她的聲線,「之之,聽我兩句話。」不過是十秒八秒的,她已然奔來,穿著碎花裙子,窸窸窣窣,手掌要待伸到敏之肩頭,才緩緩收了回來道,「之之……」 她內心有愧,她不敢碰她。 敏之輕輕「嗯」了聲,叫招娣先回宿舍。 母女倆揀了條長椅,就在林蔭道旁坐了下來。 從來沒有這麼平靜地坐在一起,姿勢都是僵硬的,敏之與母親座位中間的空隙,可以再坐另外一個人。 也從來,她與她,中間都是夾著第三者的。以前,是偉叔叔。現在,是她兒子。 那小小嬰孩,在保姆懷裡嘰嘰呀呀叫喚,手與腳,小小的,粉粉的。一張臉,皺巴巴的,毛髮還是稀稀落落的黃。 孩子是在前年春天出生的,有兩歲多了。力氣大得驚人,他自保姆懷裡掙扎著出來,口稱「媽媽」。 保姆只得抱了過來,笑道:「太太……」 敏之還是第一次見到幼年家寶,咦,那小手小腳的,怎麼也料想不到,長大以後長手長腳英俊高大的樣貌,她小時候,難道也是這模樣,粉團團的一球人兒。 叫人憐愛的一雙大眼睛,黑亮黑亮的,像兩塊寶石,孩子極清楚道:「姐姐抱抱。」 伸出他的兩手,跌跌撞撞過來。 姐姐抱抱,他叫的,是姐姐。敏之怔在長條椅上,兩眼像是透過這孩子,看向不知名的遠方。 她多想多想有個血親兄長,由得他愛護她珍惜她,旁人碰不得……是她十六七歲時的渴望,在蘇家大書房裡,她埋在子亞的大手掌裡嗚咽。 她要的,無非是世間還有一個人,與她血脈相連。在乎她到底。這一生,休想擺脫她。 敏之還在怔忡之間,她母親已摟過孩子,親了又親,笑道:「還知道叫姐姐,是不是逮誰都是一聲姐姐哩。」 她生家寶時,算是高齡產婦,妊娠反應劇烈,整個人連翻個身都困難,睡覺睡得都辛苦。辛苦地生下了他。愛之護之,走到哪兒,帶到哪兒,是她心尖上的肉。 敏之看著看著,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心酸」了。 她小時候都沒有被家人抱過、親過,撫摸她臉容手足,都沒有過。 難怪敏之老有種皮膚的饑渴症。渴望被人擁抱,撫摸她頭髮無限愛惜。 在她年幼時,是彌生頭一回抱她上車的,小心輕輕地,雙手繞她腋下,抱了起來,她臉貼他頸窩,這感覺叫她太眷戀太眷戀。 敏之看著,好一會兒才輕輕道:「您有什麼話對我說……」 用了個「您」字,刹那間,王淑嫻震盪難當。 多麼客氣,她抱著家寶,只覺得,唯有這懷中孩子才是她今後托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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