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眉見 > 彌生 | 上頁 下頁 |
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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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就在那一瞬間,緩緩穿過的大房車,同那人行道上的少女,擦肩而過。 他不知道,她等了又等,等到不能再等的地步,是淩晨一兩點鐘,天上星光還未曾黯淡。每年夏天的淩晨,星光都一直在。她終於不想待在原地再等了。 他不知道,就在這一天,隔著一刹而過的窗玻璃,他永遠地失去了她。 她在幾天後,又受了一次重創。 敏之在幾天以後的傍晚,是剛打過下課鈴不久,正是食堂熱鬧的時候。 她坐在林蔭道旁的長條椅上,穿著校服,黑頭發白襯衫,坐在那裡,她看風景,別人看她,也像看風景。 郁老太太,要到這個時候,才肯低低頭,勉勉強強,說了句:“女孩子,也不是不好的。” 她簡直是郁滿堂的少年版。 連氣質,都叫人看了,忍不住說,這就叫溫文爾雅。 一輛小車自門口開進來,學生們三步一回頭,五步一回頭,瞧得好奇。 車子所到之處,人群作鳥獸散。 敏之抬頭瞄了瞄。 她又低頭看看手錶,似在等人。 那是一輛銀白色的、大約也是響噹噹的名牌汽車,車內坐的大約也是響噹噹的人物。 要到車子在敏之跟前停下來,玻璃窗緩緩降下來,露出一張高貴、雍容的臉。五六十歲的人了,光聽聲音居然不顯老,“之之上車來,帶你去吃飯。” 敏之才知道,是來找她的。 有沒有認錯人,敏之帶一絲困惑,“呵”了聲,眼睛看過去,但可能嗎,口口聲聲喚她“之之”,怎麼會認錯人。 從來不知道,光看一個人的一張臉,那眉目五官,都覺得撲面而來的,一種雍容華貴。那種氣質,不是名牌衣服就可以堆積出來的,像是世族望門,一代一代,自血液裡傳承下來的高貴清華。 她的五官,那麼熟。 敏之想,她活到五六十歲時,大約就是這副面孔了。 她猜到了,這是誰。 她像她父親。郁滿堂像他母親。 郁老太太。 老太太還像是施捨般的,姿態擺得老高老高,眼角餘光瞟了瞟敏之,不慍不火道:“之之還愣著做什麼,還不趕快上車。”她坐在車廂裡,動都不動,背挺得直直的,只眉毛揚了揚,“我約了人家吃飯,難不成要叫人家老徐家的長孫等你嗎?” ——倘若郁滿堂看到他母親對敏之的,這態度、這姿態,掘地三尺也埋不了他身,敏之沒有掉頭走人,簡直是讓人叫絕的涵養了。 敏之還很溫和道:“有沒有認錯人,你叫的是不是別人家的之之,我好像不認識你,真抱歉。” 抱歉歸抱歉,她一點也沒有抱歉的樣子,像看著路人甲乙丙丁,眼神十分陌生。 她算是領教到了,“自以為是”是形容什麼樣的人。 郁家人的本性。 她忍不住替母親慶倖,好在離了婚,要是對牢這一張婆婆的嘴臉,不死也生癌。 若干年前,生了個女孩的母親,是怎麼樣在這婆婆鄙視的眼神下捱過來的,敏之光聽這兩句話的工夫,足可體會幾分。 一刹那間,她似閃過某種想法,母親是不是太過在乎她,太過心疼她,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是女孩子又怎麼樣,女孩子有什麼不好,難道你沒有從女孩子走過來的,因之,委屈,替她委屈,繼而不滿,由不滿到憤怒,憤怒到怨恨。 爭吵由此而來。 再甜蜜的感情,也都吵沒了。 敏之想著想著,好似真的是這麼回事,她抑制不住地濕了眼眶,背過身去,聽到那郁老太太緩緩道:“怎麼會認錯人,之之這張臉就是鐵證。” 敏之沉默。她連不屑都欠奉。 人要到了一定年紀,性格已然定型,講話的腔調、走路的姿態,你別想叫她改過來。 郁老太太要是對她好聲好氣,就不姓鬱了。 “之之還要我講幾遍,還不上車嗎,給你介紹的對象,是本市有頭有臉的,別叫人家等,女孩子姿態那麼高,真矜持也成假矜持了。”黃昏的微光照耀中,她的一張臉無可挑剔的完美,像一座沒有感情的雕塑。雕塑尚還自己對自己說,“以後我頭一個曾孫,就是姓鬱的了。”多麼施恩般的口吻,仿佛女王恩恤似的。 敏之駭笑,她都笑出了眼淚。 一滴眼淚,大如珍珠,輕輕掉落。 若干年前,是她嫌棄她,叫她雙親離異。 叫她失怙。 要待正主兒都死光了,她這替補的,才顯得重要起來,才開始緊張起來。 居然張羅著給她相親。她才幾歲,還在念書的年齡,要叫她生了頭一個孩子,姓她的鬱姓。 命運,這就叫命運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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