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眉見 > 彌生 | 上頁 下頁 |
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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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忘了,是他先不要她的。 這刹他只是奢望,奢望她能夠不怨恨。 連他自己都知道,這只是奢望。 怎麼能夠不怨恨,怎麼能夠? 比怨恨更叫郁滿堂心寒的是,這少女完全沒有一絲感情,對他們一族,完全沒有一絲感情。 恨也是需要力氣的。 她連恨也不屑。 至大胸襟,她已經輕輕放過,看他的目光,像是路人甲乙。 要到此刻,郁滿堂才知道,什麼叫“報應”。 像不像一出電視劇,真真叫她說對了,他膝下一兒一女死於一場車禍,他目前無法生育。要他自己找她來。 “沒錯,之之你說得沒有錯。”像是耗盡所有力氣,郁滿堂雙手掩面,聲音裡透著深深的疲倦,“要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人不能做錯事,連挽回的餘地都沒有……之之你說還有挽回的希望嗎,你願不願意……” 這“願不願意”什麼,他不說,她也知道。 她可願意隨他回去? 敏之不知道要說什麼,她已經無話可說,這一瞬間,她只想仰頭大笑,要有這一天,要有這一天,要他來低頭,要他來低頭,自己找過來,請求她回去。 她忍不住回過頭去,長髮遮住面顏。可是為什麼,見他捧面,無端端地,她淚盈於睫。 血親,這便是血親嗎? 下課鈴聲這時鈴鈴作響,敏之原本要說什麼,一下子給打亂了,只聽得窗外人聲嘈雜,像一鍋煮沸的水突突響。教導處長在走廊上,背著手,走了一趟,又走了一趟。 這不是說話的時候。 敏之溫和輕輕道:“您請回去,我還有筆記沒補上。失陪了。” 她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郁滿堂還在震盪中緩不過神來,她的這一聲“您”,叫他眼淚淌了下來。 真的是用“淌”的,像兩條小河。 此刻這情境,她還知道用尊稱,這麼好的教養,也不知道,這些年來,淑嫻是怎麼教育的。他錯過太多太多與她相處的時光,她的幼年、少年。 那麼,她的未來,他會不會再錯過呢? …… 後來,他托敏之母親去勸說敏之,那王淑嫻竟呆了呆,半天才回他一句話:“我跟你有什麼兩樣,都沒有臉面去見之之。我都沒有替她付過學費。” 做父親的這才知道,這極好教養的少女,這些年來,一直寄居在別人家。她的好教養,通通跟他們沒關係。 前夫與前妻面面相覷。 好一會兒,王淑嫻才緩緩道:“我要怎麼勸說之之,你隨你父親回去,他需要你……要這樣說嗎?我怎麼敢說出來,阿堂你可是對之之盡過一天做父親的責任嗎?小時候,你抱過她,親過她嗎……她小時候,我都沒有抱過她,親過她,我自己都汗顏,我對她,我對之之,當時說了些什麼話,那也叫人話嗎……” 她言辭多麼傷人,她自己也知道,“我恨你,要你出生。” 怎麼面對之之? 這些年來,她見了敏之面都躲,敏之那種眼神,她做夢都會夢到掉眼淚。 要借一個大的理由,比如說之之要有弟弟了,要借一個大的場合,比如說彌生訂婚家宴,她才敢親近之之,喚她之之,詢問她可喜歡有個弟弟嗎。她怕之之私下子摑她兩掌,罵她還有臉說。 郁滿堂聽她這一番話,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像被人煽了一巴掌。 不愧是母女,講的話,叫你直想掘地三尺。 掘地三尺,也埋不了敏之此刻至大憤懣。 她回到教室,坐了老半天,才知道,她應該憤懣的。 這是什麼世道!這是什麼人!這是什麼滑稽事! 她渾身顫抖,抖得像篩糠似的,手腳都青青的,面部神經都僵了僵。 招娣還伸手推她兩推,笑道:“怎麼都沒見敏之提起爸爸過,怎麼見了爸爸跟丟了魂似的……” 她不提還好,這麼一提,敏之的眼淚,像是決了堤的江河,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 一顆一顆的眼淚,大而鈍重,簌簌落下來,聚流成河。 駭得招娣忙不迭遞了團紙巾過去,“敏之,敏之。” 敏之把臉埋在臂彎裡,不發一絲聲音。 這種無聲勝有聲,招娣這才曉得,世間還有種沉默叫人窒息。 傍晚時分,子亞來學校,招娣怯怯近他身,只敢輕輕道:“敏之哭得可傷心了……” 夏日天光這時五六點鐘還是很明亮,天邊一朵晚霞。 那人白衣長褲,靜靜依著黑得鋥亮的車身,本來,臉上還是冷冷的,是招娣見慣了的沒表情,聽到“敏之哭得可傷心了”這句話時,霍然一掀眉毛,震了震,扶招娣肩膀,“敏敏是不是知道了彌生今天結婚!” 一刹那,她只聞到他鼻腔裡散發的檸檬氣息,年輕男子健康清新的鼻息,她幸福得都快了昏過去,只覺得肩上像被火烙似的燙,哪裡還回得了他話。 敏之這時姍姍來遲,剛好聽到那句“敏敏是不是知道了彌生今天結婚”,她當下止了止步,還反應不過來的樣子,怔在原地,光聽到“彌生”這兩個字,她血液都往頭頂湧。 直到子亞搖兩搖她胳膊,迭聲道:“敏敏敏敏……” 敏之這才“喔”了聲,道:“子亞今兒個怎麼有空找我,這個時間你沒有飯局嗎?” 她還打了嗝,又嗝了嗝。 子亞見她不對勁,回頭朝招娣厲聲道:“敏敏是不是從早上一直哭到現在,都哭岔了氣,你怎麼當人家同桌的!校醫室往哪裡走……” 招娣指了指一條綠陰小道,“盡頭就是了。” 直到子亞拖敏之的背影消失在林陰盡頭,招娣這才覺得,心酸委屈不平,甚至是,嫉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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