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眉見 > 彌生 | 上頁 下頁 |
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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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某天夜裡,淩晨時分醒來,看到黑藍夜幕中,那未曾黯淡的星光。 以那樣的姿態,下巴仰著,透過霧霧窗玻璃,看到老式紅磚樓下,一棵二層樓高的白玉蘭。鈍重花瓣受驚似的,撲簌簌墜落至樹下的泥地裡。 又到了一年夏天。 突然地,她推開窗戶,定睛一看,眨眨眼,又眨眨眼。 哪裡有彌生的影子。 是她的幻覺。 少年扶著老式單車,連連跺腳,「之之之之,下次准到你房裡揪你耳朵,看你起來不……」 這樣的好時光。 這樣的好時光,不會再有了。 敏之想了想,她要待想了想,才發現,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彌生的消息了。 在她十八歲的某天淩晨,敏之把臉貼在霧濛濛的玻璃窗上,以一種緬懷的姿態,良久,良久,抬不起頭來。 然後,就聽說彌生要結婚的消息了。 她還在上課。 高三課業繁重。累的時候,只想趴下來痛痛快快睡一覺。 就在彌生結婚這天,她父親找上她。 是上午第三節課,敏之趴在桌面上,睜不開眼睛。 她覺得非常非常倦,拿本書蒙住臉。耳膜嗡嗡響,聽年老的導師在臺上絮絮講著什麼。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沒有什麼比這更叫她發困的一年夏天了。 蟬鳴叫囂。 招娣在課桌底下看著金庸。 看得津津有味,看到「明教眾人齊聲念:『由愛故生怖,由愛故生憂……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這段話時,教室門口,教導處長背光而立,叩叩道:「請王敏之去教導處,外找。」 敏之還在睡。 要到招娣伸手推推她,一下又一下,低聲且氣急道:「敏之你還睡,有人外找。」 全班人都看過來。 明麗少女睜不開眼睛,「唔」了聲,道:「誰?」書本嘩啦啦掉在地上,她也忘了拾。 她忙起身道:「到!」完全是一副狀況外的樣子,招娣都笑嗆了氣。敏之就是這點可愛,一睡起來,反應總是遲鈍。 敏之見教導處長含著一絲詫異的笑,看牢她目不轉睛,「你爸爸找你來。」 誰、誰找她?敏之疑似聽錯。要到她自己見到了那男子,才知道,教導處長何以斷定,是她父親找她來。 一模一樣的面目五官,連氣質都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父女面對面坐著,旁人瞧都瞧不過來,咦,遺傳的力量真是厲害啊。 「有匪君子,溫潤如玉,如琢如磨,如砌如搓……」 這句話形容那男子再貼切不過了。只覺得他一身儒雅,沒有在書房裡磨上十年是不行的。穿著白襯衫黑西褲,再平常不過的裝束了,叫他穿出高貴清華來。整張臉,眉目柔和,嘴角掛一絲笑,牙齒是白的。 敏之要到此刻才知道,原來自己竟是像父親比較多,是他遺傳給她這副好皮相。 她還緩不過神來,直眉毛直眼睛地瞪著那人瞧。 在一刹那間,敏之理解了母親。若干年前,換做是她,要離開這謫仙一般的人兒,她也會看到誰,遷怒到誰。 「之之,別這樣看爸爸,之之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口口聲聲,一聲之之,一聲之之,仿佛之間從未分離過。 男人目光像一雙溫暖大手,撫摸著敏之。 敏之涵養真是好,由得他看,由得他口稱「之之」,她沉默著。眼睛對牢牆壁上的名人名言看,再也沒有看他。 再也沒有比這更叫敏之好笑的了,再也沒比這更叫敏之心酸不已了,她居然不知道她父親叫什麼,姓什麼。她居然不知道。 十幾年後的某一天,這人突然間就冒了出來。敏之今天算是領教到人性臉皮之厚足可納鞋底。 「之之,跟我回家,好嗎?」溫文爾雅的男人,溫軟腔語,叫人聽了,好一個慈父。 敏之沒有表情,倒是很平靜,目光且對著這人,細細瞧什麼,室內一陣沉寂。 只聽得窗外蟬一聲一聲叫,知了,知了。 「讓我細猜猜,咦,可是你家裡現下兒女通通出了什麼車禍什麼絕症,你一無所出,而且無法生育,正在苦於無人傳宗接代時,忽然一拍腦袋,啊,不是還有一個前妻嗎,前妻不是生了個女孩嗎,於是手忙腳亂的,開始順藤摸瓜起來,找啊找,找到這裡,逮著我就說,之之,跟我回家,好嗎……怎麼不好,又怎麼好意思?咦,你姓什麼,我姓什麼……」她緩緩道,用從未有過的犀利言辭。 像是一巴掌,那人好一會兒緩不過神來。 他都不知道,要回答她什麼。 「我姓鬱,你姓我的鬱。我是你父親。」 他怎麼敢說出這句話?他不敢說出這句話,人都是要臉皮的。 要到這個時候,鬱某人才用一種全新的目光打量著他面前這明麗少女。 他自己都汗顏,之前怎麼會以為,滿心以為,女兒必定感激涕零,語不成聲地撲過去,喊他爸爸,他隨口道,跟我回家,她一定跟他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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