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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她趔趄一步,差點沒滾下來,摟著廊柱,敏之止都止不住顫抖。

  「你好些了嗎……」

  她只覺得這人叫人好不歡喜,只想對著她一直看下去。

  原來,是有原因的。

  她的額頭和眉毛眼睛,無一不跟彌生相似。

  難怪她無端地想要親近她。

  她是彌生的親生母親。敏之尚是頭一遭深切明白,什麼叫「世事難料」。

  世軍聞聲,也駭了駭,且扶著伊人肩膀,迭聲道:「真有這事?伊莉莎白你不要跟我玩笑說,之之她可是彌生堂妹……」

  這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敏之這個時候,還顧忌彼此臉面,不想叫長輩難堪,只得強忍著眼淚,放輕步伐,不讓他們聽到她回來的腳步聲,一步一步下樓去。

  從來不知道,趙家的樓梯這麼長,這麼長,沒個盡頭似的,敏之深一腳淺一腳踩至最後一層階梯,像是耗盡所有力氣,忍不住跌坐在地上。

  大理石階梯刺骨冰涼,穿深藍色校服的少女,單薄外套下的瘦削肩膀一聳一聳的,一顆頭顱埋在臂彎裡,半天沒有一絲聲息。

  要到趙家老媽子出了廚房,手裡還沾著白麵粉,老媽媽吃了一驚,「小姐怎麼坐在地上?天可真個冷,凍壞了怎麼辦……」

  見到這個情境,她也不敢大聲,光看那一抽一抽的肩膀,不明白也得明白了。

  雖然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但老人家也知道,這不是說話的時候。

  那老媽子只敢遠遠看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叫也不是,裝啞巴也不是,急得雙手搓滿身粉。

  直到好一陣子,敏之才抬起頭來,帶著些微鼻音,喚了聲:「孫大媽。」

  孫大媽眨眨眼,又眨眨眼,細細瞧她臉,忙不失應一聲:「噯。」

  那少女一張臉乾乾淨淨的,若非眼睛鼻頭紅得厲害,誰也料想不到,她剛才哭得那麼傷心。

  性情已那麼沉默的敏之,耐力這麼好,也不是沒有緣由的。

  只見得她衣襟上濕一大片,敏之要待爬兩爬,才趔趄起身,穩了穩身子,她頭髮那麼長,遮住面顏,只聽得她聲音很是溫和地輕輕道:「請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回來過。」

  尚還是兩手空空的,連要取什麼東西,也都不重要了。敏之就這樣直挺挺地,走出了大門口。

  院落是這樣長,好像沒有盡頭。頭頂依稀間,還能感覺到陽光的溫暖。現世安穩,這大千世界。

  春季開學時,敏之同世軍伯伯說:「我搬到宿舍住。功課重了,晚上還要自習。世軍伯伯你說這樣好不好……」

  怎麼不好,黃阿姨聽了頭一個暗暗鼓掌。

  敏之也不小了,十七八歲,本來就早熟得厲害。

  她再不知趣,陡然招笑。

  自她黃阿姨住了進來,搬到趙家主臥室。

  她已然明白,不能再住下去了。

  一件事,什麼理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達到了。

  管她功課重不重,至要緊她搬出去。

  世軍伯伯要到這個時候,才發現他們之之是多麼敏銳,觸覺銳利得叫人吃驚,她是不是意識到了什麼。

  「我們之之,噯,住宿舍也好,處幾個知心朋友,不然老是一個人。只是,唔,伊莉莎白你不曉得,之之要是不住家裡,咱家門口就少了人站崗,哈哈……」他尚且笑,笑到最後,見敏之一直沉默,世軍伯伯居然濕了眼眶,「之之,我們之之住到外面,不曉得慣不慣,能回來儘量回來。」

  他伸手過去,撫摸之之的臉,那麼愛惜。

  敏之還來不及背過身,眼淚就飛濺出來。

  她輕輕道:「世軍伯伯別擔心,住不慣還由得我賴在家裡,不去上課得了。」

  「敏之,隨我來。」黃阿姨柔柔笑言,「要到敏之走時,阿姨才想起,都沒給過之之見面禮。」

  她給敏之的禮物,是幾句忠告。

  「我忠告之之,」那女子臉容手足無一不白,一身黑衣服,背光站在窗前,聲音極清晰,「之之別怪我太無理,之之儘早對彌生死心,假使他愛你,也不會有這可能叫你們一起,他都分不清楚,什麼叫妻子,什麼叫妹妹。他最愛的,是他自己。」

  他最愛的,是他自己。

  她說的,都是金玉良言。

  叫敏之都無話可說。

  良久,她才輕輕喚一聲:「黃阿姨。」

  她還記得那一日,她扶著她胳膊,極柔和極柔和地問:「可要我幫你忙?」

  她有什麼不好?

  她沒有什麼不好?

  她只不過,是要護她兒子周全。

  室內好一陣子靜默。

  黃阿姨看向窗外。窗外光禿禿的枝椏,像無數雙手伸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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