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瑪德琳 > 天使風暴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顯然又是一個因他特殊背景而不敢造次的傢伙,無妨,他早已習慣尋常人投以異樣的目光或者遠距離的旁觀側目;很多事情一旦習慣之後便無關痛癢,形同麻痹。

  他合上厚重的書,面無表情的逐一卸開鈕扣,褪去橫紋亞麻深V領線衫,動作熟稔,毫無因為外人在場而有半點彆扭,已然習慣任人觸碰身體。

  那寬闊的肩臂毫無遮掩,每一寸線條在陶水沁眼中都顯得那麼陌生,因為長年來的刻意鍛鏈,他一身硬實的肌肉已經不再蒼白虛弱。

  陶水沁凝結著霧氣的秀眸不停顫抖眨動,帶著悸動的心緩緩靠近,停在三步之遙,她捂著嘴探長另一隻纖臂,輕輕撫上遍佈整片左後肩背的刺青。

  那是半背偏黑色調的藍紫色惡魔翅膀。

  翎羽清晰,幾可亂真,淚眼朦朧之間,她彷佛真看見一隻惡魔翅膀半縮憩息,這簡直是一種不能言說的殘忍酷刑,明明該是天使的他,卻刺了半邊的惡魔翅膀。

  是為了反映他的心?

  指尖滲下的冰冷雨珠順著肌理線條泫落,滑成一道狹長的濕痕。

  這輕巧的觸摸震晃了猶然困在等待煉獄的心,伊末爾霍然側眸,看見了最不願在這種情況下碰面的人。

  「水沁?你怎麼會……」他轉過身子,陰沉地藏起左背的刺紋,冷聲問:「是誰讓你進來的?」

  「你啊。」她神情苦澀地提醒道。

  伊末爾愣了半晌,濃厚的自卑感與焦慮衝破了迷障,下意識的眯眼斥道:「陶水沁……」

  「你害怕被我看見?」她繞到他身後,目光緊隨著那只獨翼不放,不由自主的伸探指腹在大片的刺青上輕輕摩挲。

  伊末爾肩一偏,冷漠的拒絕她狀似同情的撫摸,嘶吼道:「不要碰──」

  「你怕什麼?」陶水沁仰首,清澈的大眼直直看穿他滿是傷痕的心。

  「我不要你看見那麼醜陋的東西。」他不斷背過肩胛,像只困獸嘶啞地低吼,害怕讓敵人瞄準負傷的弱點。

  「我不是你的敵人。」她堅定地宣誓。「伊末爾,如果你不要我看我就不看,可是,你往後休想再要我站在你那邊。」

  「你根本不曾站在我這邊,你一直選擇信任陸其剛,永遠站在他身邊,你連跨出第一步也不肯!」

  「因為你連在我面前也演戲!你從來沒有對我流露過真實的情緒,你不斷更換偽裝的面具、預先演練的臺詞,以演技矇騙所有的人,甚至是我,你甚至還利用你死去的母親來欺騙我!」陶水沁咬牙切齒的戳破他多年的謊言,「你母親根本不是葬在臺灣!」

  伊末爾陰鷙的臉龐微愣,終於明白為什麼她會一身狼狽的出現在他房裡,原來是這樣。

  陸其剛終於自亂陣腳,拆穿了他們父子多年來善良的假像。

  而他長久以來的面具也為之撕裂崩毀,盤據在她心中多年的玻璃少年形象是否也就此宣告瓦解粉碎?

  她會怎麼想?她打算怎麼看待他?這些不安化為苦澀的酸液直沖伊末爾縮緊的喉頭。

  「如果我不那樣做,你會多看我一眼嗎?不,你不會。陶水沁,你根本對我不屑一顧,在你的眼中就只看得見陸其剛、陸其剛、陸其剛。你永遠只追逐著他的身影,從不曾回過頭注意過我的目光。」

  兩人已然失去理智,完全拋開過往的隔閡、種種壓抑、百般矜持、爾虞我詐、攻防猜忌,一心只想掏空沉積內心太久,久到發臭的血淋淋真心話。

  陶水沁抿咬下唇,忍住險些脫口的啜泣,「你可以試著向我透露實情,你可以試著向我求救……」

  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

  他不會知道自己在她潛意識裡埋了多深的影響,他對她下過無數魔幻的咒語,禁錮她的心,讓誰都不能靠近半分。

  「你會相信我嗎?」伊末爾晦暗的雙眸尖銳地刺穿她遲來的彌補,赤裸裸的拆穿了她最後的偽善。

  陶水沁沉默地落淚。

  沒錯啊,在瞭解一切真相之前,陸家父子對她而言親密如家人,縱使時空倒回從前,伊末爾真的突破心防向她透露個中玄虛,她會信嗎?

  不,她不會。

  殘酷的事實擺在眼前,而她還是殘忍地高舉利刃戳破他一直不願面對的傷口。

  其實,她才是最不可饒恕的那一個。

  「水沁……」伊末爾的輕喚充滿濃烈的自責和懊悔,扯下她粗魯擦臉的衣袖,痛瞅著她因摩擦過劇而通紅的秀顏。

  她咬唇哽咽,好半晌不能言語,垂睇握在她腕上的大掌。他抓得很牢,很緊,彷佛背上擁有翅膀的是她,他稍一松放便會振翅飛出遙遠的距離之外。

  「你總是劃界設定我們之間的距離,但你可曾想過,哪怕是一步也好,你只要輕輕跨越你設下的那條線,距離之外、之內都任憑你選擇,可以沒有邊界,可以沒有禁忌。」

  對,每個人都在劃地自限,擅自將憧憬的人事物區隔在遙遠之外,彷佛這樣做能加深那樣人事物的崇高夢幻感,然後自己不斷地將隔閡築高,高到暗不見天日,令人喘不過氣。

  一如她將伊末爾過度虛幻化,下意識將自己排除在他的範圍外,不時徘徊流連,明明渴望得要命,卻還要裝得毫不在乎,處處表現得她夠識相,不屑高攀。

  偽裝得最嚴重的人是她。

  所有的人都是在演戲,包括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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