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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踏遍大江南北,行奔天下,直到現在才發覺,最容易聚陰之地原來就在京師第一名府,威名滿天下的辜府。

  邪,走到哪兒,撞到哪兒。

  莫怪乎正牌的辜家公子才活了二十個年頭便一命嗚呼,鎮日睡在彙聚大批冤死鬼魂作祟下的王府,八字過輕,身體孱弱的辜公子就算沒病死,恐怕也讓惡鬼活活纏死。

  喏,眼下長廊到底,一路向左,正面迎來一座賞月八角鳳簷亭,一隻素衣女鬼正伸長舌頭,杵在原地左飄飄右扭扭,學起柳條迎風吹拂的嫋嫋姿態,欸,都搖了兩天還不膩啊?她看得都嫌煩了。

  四下無人,穿不慣錦衣又換成灰麻色布衫的嬌小身影來回踱步,淩亂步伐看似漫不經心,實則穩妥,朝吊死女鬼走去。

  辛芙兒俯身,摸摸蔓生蘭花草,垂首嗅嗅桃李乍熟澀香,眼角一瞟,齒動唇不動的低聲詢問,“幾時往生的?”

  女鬼幽幽一瞄,猶豫了良久,才確認對方是在同自己說話,氣虛的說:“記不得了,那已經是好久之前的事了……”甚至久到連她自己是什麼人都忘了。

  辛芙兒彎彎腰椎,佯裝打呵欠,呆望花景。

  幾名端茶的婢女嬉鬧的轉過長廊,沒太大留心荒廢已久的後花園有一名辜家貴客。

  實情是,她們巴不得能忽略便忽略,對這群妄想搖身變鳳凰的懷春少女而言,半路殺出來沒有半點姿色可言的辛芙兒無疑是眼中釘、肉中刺。

  “說說看,你為什麼整日站在這兒東搖西擺,活像一尊不倒翁?光用聞的也聞得出來你身上的冤氣極重,否則豔陽高照還能面不改色的幽魂,這年頭實在少見了,你肯定是心願未遂,地府不能拘提……是或不是,都應我一聲啊!”

  從旁人的眼中看來,她像個喪失心智的瘋婆娘,獨自蹲在牆角,面對亭柱碎碎念。

  女鬼文風不動,眼神哀怨,“我不清楚的事,你讓我怎麼應聲?我只覺得胸口有股悶氣,上不來,下不去,滿腹苦水想向某人傾訴,卻又不知道那人是誰,只希望站在這裡,也許某天那人走過,我便能一眼認出。”

  “我沒聽錯吧?你生前最後的遺願未了就是為了向某人說心事,弄了半天,卻忘了是要向誰說?”辛芙兒感到不可思議的揉了揉眉頭,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陰陽之間有鬼不奇,還真沒聽過這種怪事。

  女鬼陰冷的瞟她一眼,“你願意幫我嗎?”

  “我?”辛芙兒瞠大眼眸,指著自己,“你得了吧!我不過是在辜府寄宿幾日便走的過客,要怎麼幫你?”

  “我天天站在這兒,連自己都不知道是在盼著誰來,辜府上下就只有你一人能看得見我,難道你忍心見我一日復一日的等下去?”

  世風日下,連鬼都懂得放低姿態博取同情,真不簡單。

  “欸,你這人真是……”她犯頭疼了。

  “酸酸?”甜到能滲進骨子裡的親昵稱呼響起。

  辛芙兒打了個寒顫,蹙起眉頭,轉過身子,果不其然見著一張狐狸笑容,習慣性的翻個白眼充當回禮。

  “如果哪天我不幸英年早逝,歡迎你來幫我招魂……啊,不對,如果是你來招我的魂,肯定嚇到魂飛魄散……”

  辜靈譽對她百無禁忌的調侃方式見怪不怪,笑駡道:“咒誰都可以,就是別咒自己,我可是盼著你和我白頭偕老。”

  “哼,白頭偕老……”她不置可否的輕嗤,“你不是一早進宮去了?”

  “安穗公……不,應該是我爹才對,他怕我不堪負荷謁見聖上的繁文縟節,讓我先行回府,他那害怕我隨時會倒下的模樣有趣極了,凡人的肉體真是脆弱得緊。”

  “廢話!你是安穗公唯一的血脈,辜家能不能延續香火,全靠你一人,不寶貝才怪。”

  辜靈譽對她嫌惡的模樣一笑置之,“雖然我不是很能瞭解人間所謂的善惡之分,但是在京師走動一陣,或多或少也能感覺到一般百姓表面上敬怕辜家勢力,私底下卻極為唾棄,我想……”

  “你想什麼?”辛芙兒凝覷著他。

  他一臉慎重的深思熟慮,像是在考量怎麼布好一場戰局。

  “雖然我的靈魄佔據了辜靈譽的軀殼,但是仍能感受到先前他殘留下來的零碎意念。”

  “喔?這可有趣了。”她感興趣的騰出空位,示意他坐下來戲說從頭,渾然不覺在這個自然而然的舉動底下藏有多少主動接納的含意。

  看她拍了拍身旁的空位,露出迫不及待的興奮笑顏,辜靈譽心思緲遠,久久不能自己。

  單單一抹微笑就能撼動心扉,凡人的軀體真是妙不可言。

  他輕撫疾速鼓動的胸口,彎身坐在石牆雕欄上,靠著天生的習性,舉手投足高華絕代,特別是拂袖弄擺時半睨半瞟的慵懶雍容,豈止是貴氣,聖凜不可侵得教人心生慕意……辛芙兒偷偷看傻了眼。

  多年前她曾在聖上出巡列隊時瞄過一眼當時的辜靈譽,混在王公貴戚之中,他不甚顯眼,又病又蒼白,連走段路都要左右兩邊有人扶持,乾瘦得像只游走陽世的餓鬼,如今相對照,此時此刻的辜靈譽要霸氣得多。

  不可否認的,是“他”賦予了全新的辜靈譽。

  “辜公子是心地良善的人,打從出娘胎就時常大病小病不斷,殘留在腦海內的記憶有遠有近,時而交雜,最教我印象深刻的是,他一心期盼能導正安穗公的橫行霸道,心懷鴻鵠大志,可惜註定是要帶著遺憾離開人世。”

  聽他用辜公子來代稱,她總覺得有些彆扭,托腮思忖,“聽起來他的心腸挺好的,和他老子真是天差地遠,人家說孝子難求,安穗公作惡多端,欺壓百姓,卻有一個這麼賢順的兒子,真是諷刺。”

  “他的軀體傳承了他離開陽世前咽下最後一口氣時的執念,這股執念強大而不容忽視,所以我只能盡可能的替他完成心願。”

  “也就是說……”她偏歪螓首,似懂非懂的瞅著他,“你想替他完成生前未了的心願?”

  辜靈譽頷首,“知恩圖報不正是凡人口口聲聲所講的情義?”

  辛芙兒露出詫異的表情,“小狐狸,你這番話真教我刮目相看……”糟,說溜了嘴。

  “小狐狸?”他挑高眉頭,看著她垮下臉,神情慌張,加重語氣問道:“你方才喊我什麼?”

  “小……小狐狸,你別誤會,我這不是一語雙關,而是單純的覺得你很像一隻狐狸……”她越描越黑。

  “其實你還是把我當成一隻狸妖看待,對吧?”俊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

  “不是……”倉皇之間,她不知從何解釋。

  天光微暗,濃蔭暗影抹上俊顏,半明半晦交織成淡淡陰鬱,辜靈譽低垂眼睫,攏袖起身,姿態清冷。

  辛芙兒霎時無所適從,怯顫的喉頭勉強擠出聲音,“辜靈譽……”

  “是,我是辜靈譽,可是在你的眼中,好像永遠都是偷了人身的狸妖,怎麼樣也入不了你的眼,比那些窮兇惡極的黑茅道士還要不如。”他不看她,挺拔的身軀佇立在暗影之下,鷙悍難近,語氣寒冽。

  “我沒有……”她的一顆心泛涼,看著冷冷的掉頭便走的高大背影,倏地起身,兩手揪皺裙擺,小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啟,好半晌就是喊不出聲。

  很快的,他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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