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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鐵宇鈞一反常態,雙臂鉗緊了微微發抖的嬌軀,閉緊薄唇,冰冷的神態隱忍著一再按捺的慍惱。

  楚寧的情緒徹底崩潰,「你在乎?你在乎什麼?你只在乎我會不會是洩密者,你只在乎你自己的死活,你什麼都不在乎,我也什麼都不在乎!」

  她在他猝然覆來的嘴中哭喊失聲,害怕讓人拆穿的壓抑全傾吐在交纏的唇舌中。所有的抵抗都是多餘的,長年刻意堆砌的堅強已經不敷使用,此時此刻,再多紙醉金迷、再多糜爛虛榮都填補不了胸中的空虛,再華麗的裝飾都隱藏不了她的痛苦。

  獨自走過這麼長遠的漫漫孤單,周旋在罪惡與道德之間,她從未迷失在任何一堵胸膛中,但現在,她淪陷在這座處處破漏的避風港裡,甘心停泊。

  她在鐵宇鈞的吻裡哭盡軟弱,直到天旋地轉,直到嚴重缺氧,直到眼淚鼻水梗住了咽喉,他才鬆開嘴讓她緩下失序的心跳,尋回自己的呼吸。

  兩人沉默不語,透過眼神相對無聲,傳達複雜的心緒。

  她不懂,這個自私自利的男人為什麼突如其來地想探索她內心的那塊醜陋禁區,只是單純的在乎,還是……該死的,此時的她竟懦弱的不敢往下猜測,害怕答案會粉碎她內心不斷浮現的期待。

  「現在,你總可以告訴我,羅蘭家的廢物究竟說了什麼,令你這麼痛苦?」

  「……你確定你想聽與自身利益無關的事?」

  「至少此刻的我很感興趣。」

  「對我有興趣,還是我背後的故事有興趣?」畢竟兩者有差別。

  「你想聽見我回答哪一個?」

  楚寧愣忡的揚睫,濕潤的瞳眸中倒映出鐵宇鈞半是認真半是玩笑的表情,一種害怕被全然看穿的心慌漲滿胸臆,她茫然的別開臉,最終仍選擇避而不答。

  「我是孤兒,我不知道自己的來歷和背景,只知道我父母應該是來自臺灣的移民,也許是非法移民,也或許是短暫激/情的留學生或是什麼,總之,當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住在政府設置的社福機構。」

  「紐約?」如果他的記憶無誤,她的發跡地是布魯克林區一帶,進而拓展到歐洲,靠著層層積累的人脈逐漸傳開種種傳聞,待傳至他耳裡,楚寧這個名字已經是翻了數百倍,身價形同鍍了金一般。

  楚寧瑟縮了下,在他伸長雙臂之前,已環過發冷的纖臂擁著自己,掩下羽睫幽幽地追憶,「記不得了,我待過好多個社福機構,多到連自己的編號都記不清楚,我只記得,來來往往的那些領養人只要看見我的黑髮、黑眼珠,再慈愛的眼神都會瞬間變得醜陋……那些主張種族融合的狗屁白人壓根兒是歧視亞裔的豬!」

  她的貝齒深陷在唇瓣裡,狠狠咬出一排齒印,血絲微微滲出。

  鐵宇鈞靜靜凝視著她撕裂心中那道已經癒合的傷口,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她會崩潰決堤,但她比他相像中要來得堅強。

  她自厭的淚水以及童年時期的受創,全在一次次將滿頭黑長髮染成鮮豔棕紅色的過程中,轉換成自我防衛的高傲。

  所有的偽裝全是為了包裝傷痕累累的一顆心,因為拒絕再受相同的傷害,因為曾經渴望被認同卻一而再、再而三遭受不到公平的對待,所以只好將纖細脆弱的外表披上滿身荊棘,抵禦那些尖銳的審視。

  「然後呢?」他平靜地追問。

  不知為何,她就是清楚知道他的漠然是出於維繫她僅存的尊嚴,短暫的沉默卻彷佛有一世紀之久,而她,最恨這種尷尬的緘默。「他領養了我,一個不知道叫作約翰還是強尼的狡猾老玻璃,不知用了什麼方法領養了我。」

  「你不能確定領養者的名字?」

  「不。老玻璃的化名多得數不清,今天是馬克,明天是傑克,後天是湯姆,我從來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只知道他是這個行業赫赫有名的老手,他領養了我以及……我弟弟。」

  察覺她不穩的音調,鐵宇鈞探出雙臂輕輕圈攏僵硬的嬌軀。她毫無反應,像尊木頭娃娃,唯有虛掩的一雙濃密長睫不住顫動。

  來自他胸膛的暖意稍稍驅逐了她打從心底竄至全身末梢神經的冰冷,已經好久好久,除了那位羅蘭家短命的菁英曾經與她短暫交心外,再也沒有人曾經像現在這般觸動她的內心。

  「老玻璃碰了你弟弟?」

  「他曾經想碰,卻被我擋下。」楚寧皺著眉,目光迷失在壓抑于記憶黑盒子裡的不堪回憶,細細啜顫的聲調像一片薄玻璃,稍一失衡便會摔得粉碎。「我恨死他盯著小爾的眼神,噁心透了!每天晚上,小爾總是在我懷裡哭著醒來,苦苦哀求我帶他離開,可是我卻無能為力……無能為力。」

  鐵宇鈞將她的臉壓進胸膛,她咬破了嘴唇也想拚命忍下的哽咽,死命閉緊雙眼也不准溢出來的淚水,全都埋進這座不安穩的避風港,她幾乎卸下所有戒備,只想緊攀住這唯一的依靠。

  「哭不能解決事情,但能宣洩情緒。」他難得柔軟的嗓音,狀似欺哄她已經紅透的雙眼乾脆哭個徹底。

  她睜開盈滿水霧的幽眸,張嘴咬住他的襯衫,寧死也不肯哭出聲,最後,還是他伸出大掌扯開她,還紅腫的小嘴自由,也讓壓抑得太過的哭嗓自由。

  「你是想看我笑話嗎?」恨然轉開狼狽的臉,楚寧改為咬住白嫩的手背,不肯輕易在他面前認輸示弱,儘管她的身子早已經背叛了意志。

  鐵宇鈞的臉龐一寸寸湊近,與她鼻頂鼻,眼對眼,「我看起來在笑?」

  不,一點也不,他的表情沉重凜冽,雙眉間折痕深烙,如此肅穆冷硬的姿態,像是正在聆聽一則遙遠的淒惻傳說。

  是嗎?關於那些將她一顆心割裂得血肉模糊的傷痕,對別人而言不過是一種傳說,他聽了之後又是怎麼想的?

  她想知道他的感受,但又不想知道;因為害怕,所以矛盾。

  「老玻璃是一時心血來潮,他把小爾當作一個賭注,讓我變成他的助手,潛移默化之下,我慢慢接受了他那一套貪婪法則。雖然他噁心得教人反胃,但在他身上我學會了唯有適者能生存,唯有站上欲/望的最頂端,消除所有軟弱,才能不再受制於這污濁肮髒的世界。」

  「他不可能無緣無故讓你接收他的資源。」

  「為什麼不可能?」楚寧淡淡地反駁,漾開極為嘲諷的苦澀笑容。「當老玻璃得知自己染上愛滋之後,當他終於覺悟自己窮得只剩下錢,當他發覺自己身邊僅有想藉由肉體關係賺取金錢的小狼狗,才明白唯有手中調教出來的狗才能夠信任。」

  「你和……小爾?」鐵宇鈞以不確定的口吻問,沉重的聲調藏著連自己也未察覺的萬般小心,那是種害怕會帶給她二度傷害的小心翼翼。

  「不,小爾不是。」只要提及小爾,她的雙眼立即湧現無限哀傷,以心碎的淒涼自我折磨。「因為一次犯錯,按照賭注,我親手拋棄了小爾。」

  「什麼樣的賭注?」

  「不要問……求你不要問……」淚水浸蝕了眼前的一切,濃重的自厭擊垮了最後一絲假裝的堅強,她一直是那麼努力地想洗刷淤藏心底的罪惡感,無論砸下多少金錢都不曾猶豫,努力找尋小爾的下落,可是,威廉帶來的訊息無疑是一則判她此罪無期徒刑的惡耗。

  鐵宇鈞攬起癱軟的冰冷馨軀,讓無助的她蜷縮在他的懷中,大掌輕輕地撫慰著她不斷顫抖的纖背,平緩她緊繃得幾近痙攣的身子。

  他可以揣測得出,狄威廉帶給她的,肯定不會是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他討厭哭哭啼啼的場面,一句慣常掛在嘴邊的「不要哭」卻堵在喉嚨深處出不來。那些陳舊的傷痕對她而言是割除不掉的瘡疤,她選擇將這些醜陋曝露在他面前,代表她……

  如玫瑰嫣媚舒展的高傲姿態不再,他成功拔下了那一身尖銳的刺。

  他闖入了她心扉緊鎖的那方禁地。

  鐵宇鈞完全感覺不到勝利的驕傲,更感受不到絲毫的自負,看著懷中這朵憔悴的玫瑰,她被攀折的痛,他感同身受。

  彷佛能夠穿透時空,越過歲月的禁制,他幾乎能看見一個披垂著黑色長髮的東方女孩,仰著一張哭泣的脆弱臉龐,在痛苦的煎熬中放開了她最親愛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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