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瑪德琳 > 海上女妖 | 上頁 下頁


  她覺得很累,累得連一根指頭都不想動,但今天是重要的日子,非得早起不可。

  近半個鐘頭的個人獨奏攸關一紙畢業證書,籌備了大半年,為的就是站上舞臺展現自我的璀璨瞬間,所以……

  “小蕾?小蕾?小蕾?”

  突來的一巴掌毫無預警的揮上睡沉的臉蛋左頰,霎時,火辣辣的五指印浮現在幾可窺見淡紫色微血管的蒼白肌膚上,迷離的意識因震痛而霍然蘇醒。

  當羅蕾萊彈起身後,第一個動作是撈過外殼凹陷號稱耐摔第一的鬧鐘,赫見時針指向三點,惘然的大眼立即改瞪向無緣無故半夜把她打醒的女人。

  “阿籃,你不睡覺是在發什麼瘋?”

  阿籃無辜地瞅著發火的羅蕾萊,扯弄懷中陪伴多年的兔寶寶玩偶,一臉不安。

  “小蕾,你怎麼還有心情睡……”

  羅蕾萊翻白眼,往後躺平,起床氣未消,但睡意倒是大大驟減,不過,這並不代表她有那個閒情逸致陪室友聊通宵,於是故意閉眼假寐,佯裝不曾看見阿籃拉倒甩動兔寶寶耳朵試圖引起她注目的舉動。

  一個三十歲的女人,言行舉止卻如未解世事的稚童,以院長和老師們良善教厚的說詞來形容,這是上帝在造人時發生了小錯誤,導致靈魂鑄體時產生無法治癒的瑕疵,翻成白話,他們是一群智能有障礙、永遠不懂人世醜陋的孩子。

  育幼園收留了太多這類的孩子,多不勝數,這類的孩子沒有誰會願意領養,只能年復一年終老於院中,阿籃不過是云云範例之一。

  瑪麗亞的天使?去他的,如果這些孩子真是天使,為什麼還要遭受這麼多磨難和異樣的眼光?真是鬼話連篇,人類最擅長的就是替缺陷商品覆上掩蓋的包裝,仿佛如此一來便能展現人類的同理心與良善之心……全是狗屁不通的虛偽謊言!

  “小蕾……”屢屢得不到同伴的關注,阿籃發出可憐兮兮的低鳴。

  “阿籃,你再不躺回自己的床上,我明天要告訴院長,讓他罰你喔。”無聲歎息,羅蕾萊睜開眼,只能以嚇唬小孩的妥協口吻勸哄。

  阿籃圓圓的胖臉雖浮現驚恐,但一向膽小的她卻依然固執的呆立,不肯挪動龐然的噸位,鼻音濃重的抽噎著,“小蕾,Dolly不見了……Dolly一定是被壞人帶走了。”

  看一個三十歲的老女人哭得像五歲的小孩,真是令人覺得可憐又可笑,但此時此刻羅蕾萊卻笑不出來,在消化完那句“Dolly不見了”之後,她再次彈起身,昏沉沉的腦袋像是被誰拿鐵錘狠狠敲了一記,每條神經都腫脹抽痛。

  她驚愕的瞪著阿籃,“你在胡說什麼?該不會是又作什麼奇怪的惡夢了?”

  阿籃癟嘴猛搖頭,“沒有,我沒有作夢。我剛剛去廁所的時候,看到院長和羅爸爸躲在小教堂說悄悄話,所以就偷偷躲在旁邊聽……結果聽見他們在說什麼警察要抓小偷……”

  永遠別想從這些天使身上套出什麼可靠消息,因為那只會將自己活活累死罷了,這是羅蕾萊與阿籃當了十三年室友所得的體悟。

  “你確定你有聽見羅爸爸說Dolly不見了?”羅蕾萊按捺著浮躁試探地問。

  “有啊,羅爸爸眼睛紅紅的,好像在哭……”

  “他們還說了什麼?”自小捧在手掌心的寶貝不見了,當然會哭得死去活來,光是金額無上限的栽培法就不知投入了多少新臺幣,換作是她也會哭到瞎。

  “好像還跟錢有關係……還有誰要勒死誰什麼的,我不記得了。”阿籃苦惱的擠眉苦思。

  迅速意會阿籃拼湊不完全的語彙是“勒索”一詞,羅蕾萊的思緒像被吹散的一疊紙,雜亂無序地漫天飄飛,抓不到一個著力點,但她仍努力試著在一張張紙上繁密的文字中尋跡。

  今晚,Dolly搭上了那輛公車,那個滿口鬼扯的神經病尾隨在後,也一同搭上公車,會不會……

  惶然的眼驀地浮映出一雙刀刃般凜銳的冰眸,揮之不去的殘影鏤刻在她眼中、腦內,擾亂了她的心神整整一夜,即使入夢也不肯罷休,甚至在阿籃呼她巴掌驚醒的前一刻,恍惚之際,她仿佛瞥見那個古怪的男人就坐在床畔,以陰鬱的神情睥睨著她。

  那個男人像是呑噬所有光芒的渾沌冥夜,所到之處皆會將人捲入一片漆黑中,那雙無所畏懼的銳眸,宛若鑲嵌在險峻岩峰的彩礦,光澤奪目且暗藏致命的危機,稍一失神便讓人墜入萬丈深淵。

  會是他下的手嗎?他要找人的就是Dolly?

  怎麼也忘不了他移開視線關鍵的一刹那,男人彎起唇角冷笑,宛若手持鐮刀的死神,預備奪走某條寶貴的性命,教人戰慄……

  “小蕾,你怎麼還有心情睡覺?”阿籃瞪著翻身卷被掩面,打算閉上眼再入夢鄉的羅蕾萊。

  索性轉過身,她懶得再理會阿籃,語焉不詳的咕噥,“睡啊,幹嘛不睡?”閉眼是怕一睜眼就滿是那古怪男人的影像,但閉上之後似乎改善不了什麼,那張深邃俊臉依舊象病毒一樣不斷入侵她體內,控制所有神經系統。

  “小蕾的心好壞喔……Dolly不見,你都不會擔心嗎?”

  “不會。”床上傳來一句斬釘截鐵的答覆。

  “小蕾是壞人!”

  “我從來就沒說過我是好人!”驟然掀被,羅蕾萊惡狠狠的吼完,再次拉高寢被,悶頭就睡,無論阿籃怎麼搖、怎麼喊,打定主意像尊死屍般無動於衷。

  無可奈何,阿籃只得像個討糖失敗的頹喪孩童,揪起兔寶寶玩偶的耳朵,一路拖著躺回她的床上去。

  待隔著一張老舊書桌的鄰床模糊的傳來平穩的鼾聲,蒙在被子裡裝睡的蒼白小臉這才徐緩的探出,氤氳的雙眼失神地愣望著滿是黴斑的天花板。

  羅蕾萊茫然的視線無意識的跳躍在一朵又一朵暗褐色的黴花間,紛擾的思緒凝結在片段的記憶裡。

  Dolly和她擁有相同的名字,命運卻迥然殊異,Dolly的父親是熱心公益的富商,協助院長創辦了聖心育幼院,每逢假日便是陪育幼院的孩子們玩耍,慈藹的羅爸爸。

  善良的天性會遺傳嗎?儘管她內心的答案是否定的,但從世俗的眼光看來,羅爸爸的心肝寶貝,確實是善良得像散發著聖潔的光輝,讓人不敢靠近褻瀆的女神。

  那麼,邪惡的基因會遺傳嗎?答案無從推斷,無從探究,偏偏普世的集體意識裡,壞胚子永遠是壞胚子,瞧瞧她,不正是一個絕佳案例?

  平淡的相貌,淒慘如電視芭樂劇的身世,不知父母是何方妖魔鬼怪,被隨意遺棄的孩子,能有多優秀的基因?縱然真的有,恐怕已被殘酷的現實徹底覆滅,無從考據,無從發揮。

  她僅有的命運,便是羅蕾萊這個名字與一把古舊的提琴。

  正因為恰巧與羅家小公主同名,羅爸爸氾濫的愛心擴及她身上,知道她熱衷音樂,喜歡拉提琴,所以破例以半收養的方式供她念音樂科,並支付個別指導課的鐘點費。

  這樣的待遇,全因一個名字而起,她唯一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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