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瑪德琳 > 惡華尋夢 | 上頁 下頁
三十


  僅是片刻,他的雙手已經蠻橫的推開她,步履斜倒如醉,再一次成為狼狽的逃兵,倉皇離去。

  門扉輕輕合上,將內與外阻隔成兩個不同世界。

  夏爾的身影沒入車裡,黑色禮車將孤獨的美麗少年送離了她的視線、她的世界。

  他毫不留情轉身離去的背影,擊倒了菲菲一直以來的沉默堅強,她終於忍不住縱聲大哭。

  “噢,菲菲,我可憐的菲菲!”布利蕭太太將徹底潰堤的她擁入懷裡,給予她母親般的支援和安慰。“別難過,別哭泣,像夏爾這樣的壞男孩,並不值得你為他傷心呀。他是撒旦派遣來人間毀滅女人的使者,像你這樣的好女孩,不應該被他迷惑……”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夏爾是受了傷的折翼天使,他是那麼的悲傷又脆弱,華麗的盛裝背後,卻藏著無盡的蒼涼。

  他的心太冷、太暗,需要一盞燈來守護著……

  菲菲伏在布利蕭太太豐滿的胸脯裡,哭得像個弄丟了心愛寶貝的稚童。她想替夏爾辯護,她想糾正布利蕭太太錯誤的想法,可是湧上咽喉的除了喘泣,再也無法發出任何其他的聲音。

  菲菲哭得那麼無助,那麼旁徨,雙手揪住布利蕭太太的衣袖試圖振作。

  一再重複上演的惡夢,為什麼永遠不肯停止,為什麼要一再逼得夏爾退無可退,最後又只能縮回他親手設下的界線內,獨自舔舐一身傷痕,寂寞的面對黑暗?

  “菲菲,別為他哭泣,不值得的……”布利蕭太太未曾察覺,這樣的安慰只是徒然加深她的傷悲。

  此時此刻,訂制鋪成了一座籠罩在哀傷之中的孤城。

  布利蕭先生一聲不吭,默默走向門口,將刻寫著“營業中”的燙金牌額翻成背面。

  簡短的一句“休息中”,宛若一名剛毅的武士,守護著這座孤城,謝絕外界干擾。

  來自塞納河左岸的迷人香頌,乘著夜風輕柔地拂來,卻讓一陣濃濃的哀傷阻擋,無法進入訂制鋪。

  “晚安。”菲菲垂著紅腫的雙眼,披上披肩,低聲道別。

  布利蕭太太不願讓她更為難堪,因此未多說什麼,將分裝在紙盒裡的法式烤布丁以及杏仁核桃派塞進她懷裡,憐愛的告別。“路上小心,我的小衣匠。”

  菲菲勉強擠出笑靨,接受布利蕭太太親熱的道別之吻,然後向埋首於縫紉機前的布利蕭先生揮了揮手。

  走出了訂制鋪,門外繽紛的街景,再美她也看不見。

  天空中繁星點點,但這樣的星夜在此刻看來,像是梵穀所看見的世界,充滿了混亂的氣流與欲焚的瘋狂。

  懷裡抱著不斷冒出香氣的布丁與派,菲菲沉浸在深深的悲傷中,忘了疲倦,忘了饑餓。

  她踩過一路綿延的青石板道,腳步顛躓,少了往昔的愉悅輕盈,純真的大眼幽幽的流轉,望過街上一對對相擁的愛侶,紅透的鼻頭又泛起酸楚。意識到自己即將失態,她趕緊笨拙的抓起披肩胡亂抹著小臉。

  即使悲傷欲絕,即使痛苦難耐,也不能暫停時間的流逝,亦無法阻止這個世界繼續運轉,因為心境無法改變命運,只能邁動怯弱的雙腿持續前行,才會知道盡頭是否真的存在於遙遠的彼方。

  菲菲揚起乾澀的嘴角,擠出一抹為自己打氣的微笑,強迫自己繼續走完這條看似永無止盡的漫漫長路。

  笑著、笑著,成串的淚花卻從眼角滑落,她像個迷了路的傻瓜,邊笑邊哭,像失去羅盤指引的旅人,茫然地摸索著。

  突地,一盞立在坡道上的巴洛克式朦朧路燈,穿過錯落的人潮,越過悲傷的陰影,直直映上她愣忡的濕潤大眼。

  一道孤冷的鷙悍身影坐在燈下,率性而落拓,無懼於世俗的目光,就這麼毫無所謂地抽著煙,獨坐在那裡。

  “夏爾……”菲菲掩去嘴邊迷惘的呢喃,淚水奔流,像是終於重新獲得方向的旅人,直直向前行。

  夏爾沒有赴宴。

  數不清的煙蒂散落在他的腳邊,以他為中心,環繞成祭祀儀式般的圓弧狀。

  沒有酒精可麻醉,他只好尋求尼古丁紓解苦痛,向沒有上帝坐鎮的黑色天空無聲禱告,祈求屬於他的命運女神不要放手,不要像那些許下承諾卻總是轉身離去的人,將他遺棄在冰冷的荒地。

  菲菲的淚水滂沱的持續落下,一步又一步,她飛快的縮短彼此的距離,來到他的身後。

  這副顛覆巴黎藝術界、上流社會情與欲的美麗身影,總是以高傲的優雅與全世界劃清界線,以墮落而糜爛的方式抗議命運的荒謬。

  此時此刻,遠比這座城市還要璀璨的孤傲身軀,卻是如此頹然,毫無形象可言的席地而坐,彷佛在等待,彷佛在期盼;等屬於他的命運玩笑幾時結束,盼屬於他的純真救贖何時降臨。

  菲菲淚流不止,緩緩蹲下身,讓額心靠上他剛直的後背,垂下紅透的雙眸,就這麼傻兮兮地抵著他。

  夏爾雙肩一震,面色卻平靜而溫柔,感受到沁柔的野薑花香味,渾身的防備頓時放下。

  “謝謝你……謝謝你答應我不去。”菲菲揚起今夜最明燦的笑容,帶著濃重的鼻音反覆道謝。

  拿開嘴邊的短煙,仰望星空的夏爾徐緩的閉起雙眼,感覺體內的矛盾衝突逐漸平緩。

  只要她一個碰觸、主動靠近,總能輕易撫愈他親手割裂的傷口。

  她在他荒蕪的心裡播下一顆種子,剛開始只不過是冒出綠芽,稍一不察,已成濃密的林蔭。

  空蕩蕩的胸膛中不再只是冰天雪地的荒涼,不再只有他孑然一人的身影,開始有了沛然的生氣。

  她不是天使,她是他僅存的最後一份純真,是他寧願割棄一切都想留在心上的寶物。

  “你可別弄錯了,我是因為覺得厭煩才沒參加宴會,不是因為你。”即使防禦已然鬆動,夏爾依然不肯正面投降。

  “每次都說謊騙人……”菲菲小聲的咕噥。

  “你在嘀咕些什麼?”聽不真切背後的柔軟低語,夏爾不悅地揚聲。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菲菲退開抵得泛紅的前額,讓他順利轉過身,毫無阻礙的與她目光交會。

  “真的沒說什麼?”夏爾傲慢地挑眉,湊近蹲得發麻索性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狼狽人兒,犀利的藍眸反覆審視著她。

  她笑著搖頭,甩落一串串鹹鹹的淚珠,然後有些欣羡地低喃道:“來到巴黎後,我還不曾參加過變裝舞會,真可惜,要是剛才能跟布利蕭先生借一件古董洋裝的話,也許我們可以……”

  夏爾驀然拉她起身,拿開隔著彼此的紙盒,隨意擱放在地上。

  “夏爾?”

  “等我一下,一下就好。”他將額心貼上她的,輕輕籲出一聲歎息。

  菲菲知道,他是透過這樣的體溫傳遞,平息他內心的矛盾退縮。看似無堅不摧的冷心,其實藏著最是不堪一擊的脆弱。

  夏爾需要她柔軟的守護。

  只是,他太容易敏感不安,總是擅自決定兩人之間的距離,偽裝成不屑她的靠近,但他孤寂的意志卻一再向她發出求救訊號。

  “親愛的松鼠小姐,你願意跟我跳一支森林之舞嗎?”

  夏爾圈過她纖細的腰身,往懷裡一帶,佇立的路燈提供了迷離的氛圍,彷佛置身在只有兩人的華麗舞會中。

  菲菲愣了半晌,迷糊的輕聲問:“可是……我們……就在這裡……”

  “我是誤闖森林的納粹軍官,而你是錯把壞人當好人的松鼠,有什麼不對嗎?這麼棒的變裝盛宴,當然要用舞步來慶祝。”夏爾將下頷靠在她的肩頭,薄唇倚在她細嫩的耳旁,撩動彼此悸動的心。

  菲菲仰高頭,頸上的紅色披肩拍打著兩人相貼的臉頰,像是豔紅的赤焰,煨暖了彼此一再相互傷害的心。

  “夏爾,不要推開我,就算是一小步也不行,不要再推開我。”她紅著眼眶怯畏地央求。

  “除非你先推開我,否則我不會再這樣做了,永遠不會。”

  “你答應我?”

  “我答應你,不會再推開你。”灼熱的誓言終於安撫了一顆旁徨的芳心。

  “我也不會再那樣對你,永遠不會。”菲菲悄悄地屏息,說得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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