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瑪德琳 > 惡華尋夢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驀然回神,他終於又看見晝夜渴求的純真大眼不再閃避,一如最初邂逅時那般的清亮,像是黑夜中燃起了一盞燈火,永不熄滅。

  “對不起……我不應該那樣對待你,我不應該讓你變得更加討厭自己,我不應該讓你這麼痛苦,我不應該……”剩下的不應該,隱沒在迎面覆來的一記深吻中。

  綿密的吻細膩而珍重,填滿了呵護的情意,不含一絲發洩式的情欲成分。

  迥異於那一晚沒有靈魂的碰觸,投注了濃厚的真實情感,身體彷佛會自動篩選一般,那種來自內心深處的恐懼不再出現,菲菲完全沉迷在這種被細緻對待的親密接觸中。

  是的,這才是她渴望的吻。

  這才是她長久以來渴望挖掘的、最真實的夏爾,而不是那種虛浮的、表像的、捉摸不定的夏爾。

  兩人齒頰間餘留的檸檬香氣相互遞染,透過唇舌之間的坦誠相對,毫不保留地挑動彼此的味蕾。

  他紛亂的鼻息困住了她的意識,眼裡的世界忽然顛倒了過來,她無法抵抗更無從防禦,只能被動地承受著他親昵的攻佔。

  隱密的壁櫥,成了遠離現實、擺脫時間限制的避難所。

  在這座臨時的避難所裡,甜蜜的吻是匱乏心靈唯一的糧食,再多也不嫌膩。

  “噢,我的天啊!”布利蕭太太的驚呼聲,讓兩人從夢幻世界墜回現實世界。

  夏爾翻著眼,狠狠的往天花板一瞪,不情不願地退開,以高大的身軀幫忙遮掩羞窘至極的菲菲。

  布利蕭太太竊喜著人贓俱獲的新發現,這下她終於可以在毫無情趣可言的老公面前,大聲宣告自己有多神機妙算,呵呵呵!

  “我就知道!你會來店裡絕對不單純。”

  “我是來取衣服的。”夏爾神情泰然自若,面對布利蕭太太的欣喜若狂,一律以這句話推託。

  “噢,夏爾,你這個壞男孩。”布利蕭太太責怪著他不願大方承認的回避態度,叨念著警告道:“你可別讓我可愛又單純的小衣匠受到任何傷害,否則你就會嘗到被一個老太婆訓到耳朵長繭的美妙滋味。”

  “是的,夫人。”夏爾彎起內斂含蓄的微笑,優雅地頷首,以示有禮的領教,目送不停咕噥的布利蕭太太離去。

  確認布利蕭太太的腳步聲已經走遠,菲菲揉了揉粉唇,在夏爾的攙扶下,手腳僵硬的爬出壁櫥,終止了這場毀於瑪德琳小蛋糕的躲貓貓遊戲。

  以後再也不貪吃布利蕭太太烤的蛋糕了!她懊惱地瞪著地上那塊洩漏行蹤的貝殼狀蛋糕,暗暗起誓。

  彷佛聽見她內心埋怨的獨白,夏爾彎身拾起那塊小蛋糕,刻意遞到她面前,好笑的問:“這是你故意留給我的線索嗎?”

  “才不是!”她窘困地看著他開懷大笑,極無奈的鼓起雙頰。

  “夏爾,有車子來接你了。”不詳內情的布利蕭先生拉開簾幕,見到兩人都在試衣間裡,訝異地問道:“菲菲?原來你在這裡,法蘭克那套西裝是怎麼回事?”

  “啊,糟了。”菲菲小聲驚呼,倉卒地奔出去。

  驀地,布利蕭先生喊住正跟著走出試衣間的夏爾。

  穿著一襲筆挺軍裝的拔悍身影駐足回首,看著神色古怪的布利蕭先生,不解地揚眉。“有話跟我說?”

  “別招惹菲菲。”生性保守嚴謹的布利蕭先生突如其來的撂下一句警告後,沒再多說什麼,立即掉頭離開。

  夏爾登時一愣,盤據心頭的陰霾又開始作祟,像個失去受辯護資格的被告,只能默默承受著旁人主觀意識的宣判。

  先是皮耶那群老傢伙,再來是布利蕭太太以及鮮少過問他人私事的布利蕭先生,不同領域、不同的對象,都對他作出相同的警告──別碰菲菲。

  因為他們看得出來,她是他碰不得的一份純真美好,因為就連置身事外的他們,也不忍心見到這份純真被像他這樣的邪惡侵蝕。

  不要扼殺這份純真。他們提出警告時,每雙眼睛皆刻寫著這強烈的訊息。

  “先生?宴會時間已接近,差不多該出發了。”已等待許久的司機走進訂制鋪,有禮地輕聲催促。

  “我知道。”背身相對的夏爾冷淡的回應,隨即快步往大門走。

  “夏爾……”埋首於工作桌前的菲菲迷惘的仰首,輕聲喚住了正要推門離去的他。

  門角銀鈴的餘音仍蕩漾著,停頓雙履的夏爾沒有回頭,只是停留在半敞的門前。

  “你要去哪裡?”菲菲傻氣地問。

  “參加變裝舞會。”他未回眸,目光始終直視著前方,拒絕與她那雙大眼多作接觸。

  “舞會結束之後,你會回家嗎?”猜不透他突來的冷漠是為了什麼,菲菲問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口吻失當,又把善於隱藏傷痛的美麗少年逼離身邊。

  “不確定,看心情。”

  那不耐煩的聲調,刺痛了殷殷期盼的她,門上的玻璃倒映出他無情的神韻,彷佛一切毫無所謂,更無意義可言,僅剩空洞虛無。

  擱下長剪,柔弱的嬌瘦身影來到抗拒任何人越界的少年身後,盈盈直視著這孤傲的身軀。

  菲菲伸出纖柔的小手緊握住他的手臂,宛若等待在岸旁的守航者,撈起了海面上載浮載沉的錨,不讓這葉孤舟繼續沒有盡頭的流浪。

  “菲菲?”原本與丈夫一同裝聾作啞,充當臨時佈景的布利蕭太太訝然驚呼,不敢相信總是怯弱的小丫頭竟一臉堅決地拉住了夏爾。

  “不要去。”菲菲柔軟而強烈的央求著。“不要參加那些沒有意義的舞會,不要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不要再用酒精麻痹你心裡的空虛……”

  “放手。”

  “不要,我不放。”她頑強的拒絕,堅決不放手。

  “菲菲……”

  “你答應我不要去,答應我。”眼裡的濕意不受意志控管,淚水成災。

  她不想刻意展現軟弱的一面牽制他,但惶惑的心隱約感覺得到,這扇門是一道界線,一旦跨越,獨角獸便再也不會歸來。

  “你別鬧了!我只是參加舞會,不是要上戰場送死。”

  “那你為什麼不敢回頭看我?”她凝望著他不曾回首的後腦,當話問出口時,他高傲的姿態終於有些動搖。

  “因為沒有那個必要。”夏爾壓抑著滿腔的痛苦,終於回眸望向她,半明半晦暗的深邃面龐顯得冰冷無情。

  “既然不快樂,為什麼還要勉強自己……”

  “別再嘗試分析我的心,也別再妄自臆測我的任何感受,我的快樂與否,不需要誰來替我注解,包括你。”趕在理智繳械之前,搶在胸口因她濡濕的大眼而撕裂之前,夏爾撥開抓在臂上的柔軟小手。

  一次、兩次、三次……冰冷的大掌每驅逐一次,頑固的雪白小手便又再次抓緊。

  好不容易鑿開了他封鎖的心,好不容易能夠跨進他的遊戲規則,好不容易尋得他的支撐,可以躲進他的世界裡,她好害怕,真的好害怕,害怕她又會將他逼回冰天雪地的絕境,害怕她劇烈的反應會讓他夜夜惡夢,害怕她一再的靠近,卻害得他加速自我毀滅。

  皮耶曾經取笑過她幼稚的迷戀僅是膚淺的膜拜,但不是,不是這樣的。

  她看透了夏爾璀璨之下的腐朽墮落,用最單純而直接的目光看穿了他華麗的偽裝。

  一朵看似盛放的沾露玫瑰,實則爬滿了肉眼看不見的壞蟲,它們正逐步啃咬著鮮豔的花瓣,齧食著花莖,終有一天,玫瑰會凋零枯萎……

  “夏爾,為什麼現在角色又掉換過來,變成你躲著我?”那場躲貓貓不是應該結束了嗎?

  沉鬱的藍眸因觸及她眸中的悲傷而痛縮著,每一個呼吸起伏,在她的柔聲指控下,成了鞭笞靈魂的酷刑。

  夏爾下意識的伸出手,渴望抹去她臉上斑斑的淚痕,眼角餘光卻接收到來自于布利蕭先生的目光批判──

  不要扼殺這份純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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