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躍 > 蓮花娘子 | 上頁 下頁 |
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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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雖不是大唐帝國的最西線,但南接吐蕃,北連大漠,萬里孤山黃沙,無窮無盡。雖也號稱絲綢之路上的明珠,沒有商隊經過時,也是人煙稀薄,如入無人之境。 這裡卻有莫高窟。 不知哪一朝的和尚雲遊至此,又渴又累,頭昏眼花,竟於崇山間見到佛光普照,於是視為聖地,開鑿佛窟。此後歷朝歷代,無論皇族貴胄高官富賈還是善男信女,紛紛捐了錢在這兒挖窟。至今朝,此風更盛。 鳴沙山的斷崖絕壁上,一個個人工斧鑿的窟洞,蟻穴般,裡面塞滿了經文壁畫,佛像法器。不過是些冷漠的岩石絹紙,他們當然不怕惡劣的環境。承受一切的,是將他們創造出來的,活生生的人。 新來的一批和尚已經在這裡工作兩天了。 兩三人一個洞窟,在裡面描摹壁畫佛像。 正午時,大家坐在洞窟邊兒上,吃飯閒聊。大都來自長安的名寺……雲居寺,彌陀寺…… 行蘊同窟的和尚叫寶文,與行蘊年紀相仿,活潑健談。 說是和尚,他卻留了滿頭長髮,在腦後隨意紮個馬尾,只有那身僧袍才算與出家人沾點邊。 “我是西林禪寺來的。你呢?” “經行寺。” “經行寺啊……我曾去過呢。你們的方丈是法度禪師吧?!很嚴厲的師傅啊。”他拍拍行蘊的肩笑,“你是為什麼來的?”“我……是師傅……師傅讓我來的。” “可憐!”他撫了撫行蘊的肩,“他肯定是讓你來磨煉意志吧!真是,現在又不興苦行僧。攤上這種師傅也是很無奈的……” 行蘊被他說得難受,也不去理會,靜靜地吃餅。 遠方的天空,烈日黃沙,哀怨地藍成一片。 小蓮現在在幹什麼呢?沒有如約而歸,她定會氣壞的。 她的嫁衣已經準備好了嗎?閉上眼,幻想著她身穿嫁衣時的美麗模樣,他悄悄地笑了。笑得好苦澀。 寶文盯著他的獨自沉醉的臉,突然大笑著使勁地拍了他一下,“喂!有喜歡的姑娘了吧。” 被他這麼一拍,行蘊嚇得差點兒嗆著,捶胸猛咳,紅了一張臉。 寶文滿不在意,“有什麼好害臊的?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密宗的那幫和尚們,連供養的佛像都是歡喜交媾的。告訴你,我可是自願來的呢。從這兒幹完了,賺了錢,我就還俗去,和我家小滿兒成親,做一輩子的夫妻。” 啊?行蘊詫異地瞪著他,這輩子也沒見過如此大膽恣肆的和尚。他笑得好自信,好漂亮,如果能有他一半的勇氣神采,自己也就不會只能坐在這裡難過了。 寶文挑眉瞧著他笑,“很詫異嗎?我家小滿兒可是輔興坊有名的點心姑娘,人跟她做的點心一樣,酸甜適口。說說那姑娘吧,叫什麼名字?” “小蓮。” “哎?!”他沒聽清,附耳上前。 “小蓮。” “很好聽的名字!你們怎麼認識的?” “……” “咳!不說也沒關係,告訴你,我和我家小滿兒可算天作之合呢!那天……” 夜晚的莫高窟氣溫驟降。 所有人都下去睡覺,只剩他,躲在佛窟裡日夜趕工。 按理說,晚上不宜畫畫,不僅視線模糊,昏黃的燭光還會使大多數配色失真,白天在陽光下一看,完全變成另外一番風景。可他實在想快些畫完。 快些,越快越好。 越快越好…… 起風了,鳴沙山在嗚咽哭泣。 從夜空裡急速飛來一道身影。 小蓮怒氣衝衝地踏入佛窟,一隻垂淚的紅燭,輕輕顫抖。燈下的僧人已經睡著了。他半倚在牆邊,沾滿顏料的筆散落一地。 不自覺地,她放輕了腳步。因為他臉上的疲累憔悴。 走到牆邊,一低頭,看見上面的壁畫。剛剛勾勒出墨線的供養故事,她借著燭光辨認,竟是似曾相識。經行寺,禪房雨夜,大雄寶殿,溪邊小築,流螢照水,竹林械鬥,只有一幅上了色,顏色還是濕的,最左面的供養畫像……紅蓮鎧甲,英姿颯爽的護法。 啊!赫然竟是自己!忙亂間她碰翻了色板,五顏六色扣在地上,一片花團錦簇。 她怔怔地盯著地上的油彩,朦朧成一片的顏色,紅裡有黑、綠中帶黃、青裡泛紫。喜怒哀樂卷在一起向她襲來,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她真沒用! 行蘊被驚醒了,他猛地坐起,迷茫環視著四周,不知今夕何夕。 再抬頭,對上一雙晶亮的眸子。 風很大了,外面哭成一片,月光冷冷照到洞口,卻被燭火的昏黃融化掉。 相顧無言。 他是大喜過望,她卻站著,拼命忍淚。 “小蓮!”他將她摟進懷裡,連聲低喚,“小蓮、小蓮、小蓮……” 每喚一聲,她的心就痛一分。乾脆埋首在他懷中,生怕一抬頭,淚會噴湧而出。 “小蓮,我好想你,”他細細地訴說著,生怕她不能感受,“你……抬起臉讓我看看,好嗎?讓我看看你的臉。” 小蓮乾脆現身出來直面他,眼淚明明曾經已經流出,卻被他的袍子擦乾了。 紅燭影裡,似乎又回到了初識的那個雨夜。 她也是這樣闖入他的房間,闖入他的心,連半點喘息轉還的餘地也沒有。 小蓮啊…… 隔了一臂之遙,她罩在他溫柔而哀傷的目光裡。 他很無辜地望著她,非常的無辜。 他總是這麼無辜。該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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