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躍 > 蓮花娘子 | 上頁 下頁


  外面很冷清,僅有的兩個僕役也還未起。行蘊踱出屋,伸了伸腰身,不小心碰到槐樹枝杈,驚起一對早起的雲雀。叫囂著,一飛沖天。

  喧囂過後,庭院的另一邊,隱隱傳來說話聲,忽高忽低。

  轉過一個屋角,遠遠瞧見小蓮一身雪白,蹲在紅木蘭花樹旁澆水鬆土,嘴裡也不知叨咕些什麼。

  走近些,只得隻字片語,似乎在對花自語。

  小蓮猛然起身,也不理他,直瞪著一枝紅木蘭出神。

  行蘊駐足,一時間進退維谷,不知如何是好。

  無邊佛法,在她面前,不過無用的故紙一堆。

  他不由暗暗歎息。

  再抬頭,木蘭花下,只剩一隻枯葉蝶隨風起舞。

  紫霞漸收,暮色四垂。

  吃了晚飯,行蘊又來到溪邊。

  一朵美人花,嫋嫋婷婷,竟是平日難見的嫺靜。

  溪面上也散佈了許多飛螢,曖昧的亮團,映水自照。

  行蘊上前坐下,順手捉了四五隻,攏在手心遞於她。

  瑩瑩的亮黃,映著手心,忽明忽滅。

  “啊!這是什麼?真可愛!”

  終於肯笑了!行蘊暗自慶倖,“螢。”

  “啊?”

  “飛螢,每年這時都有的。”

  小蓮沒見過這東西,伸手去摸。

  行蘊攤開手,四五團熒光四散飛去。

  小蓮一驚,氣得直頓足,抬手在他攤開的手掌上狠狠打了幾下。

  行蘊只好甩著手解釋:“螢不能摸,更不能活過一夜。”

  “……”

  “小時候貪玩,總偷跑到水邊捉螢,一捏即死。即使用紗網網了,第二天也不得活。師傅說,螢是亡人的精魂。”

  夜色漸濃,月亮已分外清晰了。

  水面上的飛螢越發多起來,繁盛如墜落凡塵的星子。

  亡人的精魂嗎?怎樣的亡人,怎樣的精魂,才能化出如此美麗淒婉的飛螢?!

  小蓮癡癡地想著,突然回眸一笑,“你說,這許多亡人中,是男子多還是女子多?”

  “這……應該是女子吧……”

  “哦!為什麼?”

  “世人苦厄,女子命裡情重,必定越發坎坷。這樣……也算解脫吧!”

  “這樣啊……”

  一雙飛螢糾纏著飛到面前。

  小蓮攏攏鬢髮,隨著他們舞動的節奏晃著頭,若有所思地笑。

  “他們告訴我,是男女各半呢!”

  “啊?”行蘊詫異地盯著她,不明就裡。

  “他們說,他們生前都是不能成就姻緣的戀人,死後精魂也要糾纏在一起,等秋天一過,便雙雙投胎。”那雙戀人輕飄飄地飛遠了。她抬臉看看行蘊,低聲歎息,“若能和心愛的人廝守終生,變成流螢也甘心了。”

  月亮明晃晃地浮在水面。映在眼底,照在心上。

  夜很深了。

  第二天,小蓮起了個大早,不由分說地拉著行蘊到城裡玩。

  曲江池畔,逛街遊湖,雜耍百戲,皆是從未有過的人生歷練。

  這長安最繁華的地段,店鋪林立。各色酒肆茶樓妓館客棧,一應俱全。

  其中一間黃底綠字的高大幌子,插了五色彩旗。簷下的匾額以漢文和波斯文寫著“漢真樓”。尤其醒目。

  車馬如織,門庭若市……原來是胡人酒家。

  小蓮興沖沖地拉了行蘊往裡走。點了一桌子餅餌素齋,全是胡風,還要了酒,紅豔似血,卻散著淡淡的果香。

  這是三勒漿,從波斯傳入,用奄摩勒、毗黎勒、訶黎勒三種果食釀成。只是這兒的又與別家不同,借了葡萄酒的豔麗美色,更顯動人。

  小蓮倒了一盅遞給行蘊。從未涉足凡塵五蘊具斷的和尚自然不曉得它,瞧著剔透的液體,只覺心驚肉跳。小蓮了然一笑,仰頭一飲而盡。

  突然從樓上下來一隊舞姬,全是金髮雪膚的波斯美女,懷抱樂器,邊唱邊跳。

  領舞的尤其美豔。碧藍的眼睛輕飄飄地瞄來瞄去,勾魂攝魄。

  行蘊忙低下頭。

  小蓮背對一切,正一門心思奮戰於食海,臉上還粘了醬汁。

  他不由伸手去抹她的臉。

  指尖尚留著雨夜的余溫。指尖下的冰肌玉骨也不似往常,悄悄升了溫,也不知是不是酒的關係,竟飄出幾朵紅霞。

  小蓮抬起頭,滿面疑惑中對上一雙沉醉的眼睛。

  行蘊膩在她臉上的手突然微微一顫,如遭電擊。

  琴弦抖動著,散出一波波嫵媚的音符。

  魔音穿耳,春藥催情。

  他聽不到,嗅不到。只有一聲聲敲響的手鼓,依著節奏,直直擊到心頭。突突狂跳不受管制。

  怎會這樣?

  雨夜的心魔好像又回來了?從那風雨如瀑,竹濤如怒的夜一路嗅著追蹤而來?抑或根本沒走?!悄悄藏在心頭,秒秒分分時時日日蟄伏膨脹,伺機而動?!

  二十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

  怔怔地想著,心思也漸漸遠了。

  突地一聲斷喝:“淫賊!”

  誰?!

  行蘊趕忙收手,慌亂四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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