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樓雨晴 > 癡將軍 | 上頁 下頁


  愧悔、深疚,如潮水般淹沒了她自責的心。

  她不過是個意圖置他於死地的人,他為何——這般護她?

  「可是……你會死……」

  「不會,你不要我死,我就不會死。」視線開始模糊,他知道自己已撐到極限,咬緊牙關將房門打開,伸了手見滿掌鮮血,改以未染血的左手將她推出房門。「快……走……求求你……」

  她踉蹌著,被推了出來,倉皇中,她脫口問:「為什麼?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他們,只是兩個不相識的陌生人,不是嗎?

  他苦笑,關上房門前,她聽見極淺極淺的蒼涼音律飄入耳畔——

  「小姐,衛少央這個名字,你忘了嗎?」

  §第三章

  「小姐,衛少央這個名字,你忘了嗎?」

  這句話,在他、也在她心中,蕩出千層浪花,往事如潮,一幕幕回湧腦際。

  當黑暗奪去他最後一絲清明時,腦中浮現的,是十六歲那年清新娉婷的絕色少女,宛若枝頭吐蕊含芳的一朵寒梅,在他心中,清華而聖潔。

  在前半生那段不堪回首的晦暗日子中,是她的出現,為他慘澹的人生注入一彎清泉,帶來生命的曙光。笑駡由人的歲月裡,是她的溫情,使他絕望的心帶來暖意,初次感受到人間有情。

  他的存在,只是父母偷情之下,無法見容于世人的結果,不守婦道的娘親遊街、沉潭,而遺留下來的他,身分難堪。父親無法說什麼,而父親的正妻容不下他,動輒打罵,他的存在比豬狗更不如。

  年幼無知時,他可以用無助的哭泣,向大娘詢問:他做錯了什麼?

  但是隨著年紀的增長,他不問、也不再哭了,因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一個污穢的錯誤。

  隔壁住著的大戶人家,聽說是在朝為官的禦史大人。禦史官很大嗎?有多大?他不甚清楚,卻知道連爹和氣焰跋扈的大娘見了,都要打躬作揖。

  因為是大官吧!禦史大人家中,每晚都傳出飲酒作樂的聲音。禦史大人有好多房妻妾,生了不少兒子、女兒,每個都嬌生慣養,細皮嫩肉挨下了一點苦。他時時隔著那堵牆,忍著饑、挨著傷痕累累的痛,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其中巨大的差異。

  他不喜歡那扇華麗朱門之內的人,但是,有個人例外。

  「隔壁,又在打小孩啦?」嬌嬌細細的娃兒音,有絲不忍。

  原先以為是教訓犯了錯的奴僕,後來由侍候她的婢女口中得知,那是私生子。

  小小的年紀,不甚明瞭什麼叫私生子,但那聲音聽起來好可憐,她起碼知道就算是豬狗,也不能一這樣動輒打罵。

  知道得更多,對他有如牲畜般的遭遇,小小的心靈起了憐憫。

  讓他吃餿了的飯菜、永遠有做不完的粗活、舊傷未愈新傷又添,身上的傷口永遠好不了……這是人過的日子嗎?

  她無法體會,光想就覺得好可怕。

  那一夜,他以為自己會死去,大娘想到新的花招,用帶刺的鞭子抽他,每一鞭都血肉模糊,他痛得無法睡,大娘連他睡的柴房都鎖了,存心要他連夜凍露水。

  他好難過,挨著牆,縮著孱弱瘦小的身子。他很餓,身上發著高燒,神智恍惚——

  隔著一面牆,那是她居住的院落。

  她被他絕望的啜泣,擾得睡不著。

  「喂,你不要哭了,我都不能睡了!」她在牆的另一邊,喊著。

  「對、對不起!」他驚恐地致歉。得罪了那戶大官,大娘怕又不知要如何淩虐他了。

  「你是不是又挨打了?」

  他沒說話。

  「喂,接著喔!」

  什麼東西?他奇怪地仰頭,等了好久,什麼也沒見著,卻聽見她懊惱的低噥聲。「唉呀,真笨,丟不過去。」

  那娃娃音,帶著好重的奶味兒,他想,她年紀一定比他還小,腦海甚至浮現一個小小的身子,用著小小的力氣,跳高高猛擲物品的景象,而那模樣,瞬間竟令他覺得可愛。

  咚!

  這一定是嘲笑她的報應,一團裹著絲絹兒的瓶子不偏不倚,就砸上他的頭。

  「這藥,你抹著吧,涼涼的,一會兒就不疼了喔。」

  他怔然,又聽她說:「你等一下,等一下就好,不要走開喔!」

  他原以為,這是富貴人家的新把戲,先把東西丟過來給他,再誣賴他偷竊,帶人來抓賊。

  他猶豫著該不該逃跑,就算逃,又能逃到哪去呢?橫豎都是死。

  尚未做出決定,耳邊又傳來她的聲音。「喂,我回來了。」

  這回,是一團被油紙包裹的物品扔過來。

  「你餓了對不對?我聽說他們都拿難吃的餿水欺負你,你不要吃,吃這個。」

  油紙包裡,是幾塊冷掉的糕餅。

  「我房裡只剩這個了,你快點吃,吃完就去睡覺,不要再哭了喔!」

  他以為,是他的哭聲擾了她好眠!她一開始確實也是這樣說的——所以她才會丟藥,丟糕餅,不讓他再用難聽的哭聲吵她睡覺。那夜之後,他再也不哭了,大娘再如何淩虐得他皮開肉綻,他都不哭了。

  但是,從那天之後,她還是每晚都會扔些藥啊、食物的過來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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