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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我看看。」總覺得她不對勁的廉貞,一手拉停她的步伐,另一手撥過她的臉。

  「不用。」倔強的天都不肯合作,躲躲閃閃的就是不給他看。

  「給我看。」他強硬地抬起她的小臉,而後隨即遭她怔住。

  縱橫在那張落寞臉龐上的,他分不清是雨是淚,這才發現她這雙盈盈大眼,與雨師十分相似的她,眼中似浮著一層淚意。

  「滿意了嗎?」不想讓他看到這模樣的她,音調平板地問。

  「她說你又放棄了。」擱放在她臉上的指尖,接觸到了比雨水還要溫暖的淚水,他忍不住想問,「你放棄了什麼令她這麼失望?」

  她垂下臉,喃聲低語,「成為他們想要的模樣。」

  心弦似遭人一下子扯緊了,微微的痛感像是放置在地底深處的美酒,正無聲地醞釀著,他並不清楚雨師的那席話對她造成的傷害究竟有多深,只是這般瞧著她失去了生氣和笑意的模樣,他倒寧願她繼續擺著大小姐的樣子囂張跋扈,或是一天到晚怒氣衝衝,不然再怎麼小眼睛或小鼻子的與他斤斤計較都好,就是不要像出雲一般,有著滿腹心酸卻說不出口的模樣。

  他心有不忍地輕撫她在雨中略嫌冰冷的臉龐,在她仍是站在原地動也不動時,他的目光遭她腳下那雙已被一地泥水弄髒的繡花鞋給吸引了去,登時他心房一軟,二話不說地背過身子強行將她背起。

  不明白他為何要這麼做的天都,在回過神後,拍打著他的肩頭要他放她下來。

  「我有腳可以自己走。」

  「我是為了我的面皮著想。」他將他背得更穩,故意不讓她下地的看著她的繡花鞋,「瞧瞧你的暗器,又是水又是泥的,誰曉得你那暗器何時會扔至我臉上?」

  整副心情都像是浸在雨水中醒不來的她,此刻並沒有心情與他抬杠,她只是悶悶地靠在他的背後,回想著雨師那張失望的臉龐。

  沒聽到她反唇相稽的廉貞,在她始終保持著沉默時,搖搖她向她提議。

  「今晚咱們去喝個爛醉。」

  她靠在他的肩後問:「不睡林子了?」有過一次教訓後,他不是說往後都不要再讓她住得那麼好了嗎?

  「雨這麼大,誰要睡林子?我要住最貴的酒家。」他背著她跳過一個水坑,並將差點沒捉牢的她背得妥當些。

  「可我想喝熱粥。」遍身冷意的她,此刻只想喝碗可以讓她整個身子都暖起來的熱粥。

  他破天荒的好講話,「行,咱們就在房裡煮。」

  「老闆會趕人的。」她搖搖頭,雖然覺得他煮粥的怪模怪樣,每次看每次都覺得很有趣,但她還不想燒了別人的房子。

  他有恃無恐地咧嘴一笑,「到時我再用阿爾泰的金子砸死他。」不用白不用,她的那袋酬勞就是在這個時候才派得上用場。

  聆聽著他那替她耍任性的口氣,心情本是不好的天都,也不禁失聲笑了出來,她有些感動地伸出雙手環緊他的頸項,發現他也有貼心的一面。

  「你知道嗎?你比人模人樣還更上層樓了些。」這男人真的有進步。

  「那你很快就會嫁我了。」霎時被她滿足的男人自尊,徐徐在他的胸臆裡蕩漾開來,一臉囂張自傲的他,回頭向她拋了記媚眼。

  她微緋著臉敲他頭頂一記,「臭美。」

  絲絲細雨中,大地與城鎮一片灰蒙,透過他的肩頭,天都瞧著前方灰暗得像要令人喘不過氣的天空,滴滴打在她身上的雨點,帶來了以往熟悉的落雨聲,就像以往她待在神宮裡時所聆聽的,只是以往沒人陪她一塊看雨,也沒人帶她離開這片雨水築成的網中,所以在當年,她才會選擇了逃開,因那一絲絲的細雨,向來就是她的心痛之處。

  然而這點,雨師不會知道,而不明白她為何要離開地藏的段重樓,也不會知道。

  雖然早就知道她的酒量是海量了,但……

  現下是怎麼樣?她是打算繼上回喝到被酒莊主人踢出來後,再喝倒另一間客棧不成?

  雨落屋簷叮咚作響,花大錢住天字一號房的天都,在吃過了熱粥後,此刻正坐在房內的地上卯起來猛灌酒,如廉貞所說的試著圖個爛醉,而負責陪住的廉貞,則是兩手抱著兩隻酒罈,坐在她的不遠處正認真地考慮著,該不該在她這只酒蟲又把這兩壇喝光之前,先把這最後的兩壇拿去給門外的客棧老闆,省得那位老闆在看到他又負責跑腿下樓取酒時,哭哭啼啼地拉著他的衣袖,求他叫她不要再喝了,因只她一人,就快把這間客棧所賣的酒給喝光,害得客棧內其他的客人,只能幹瞪眼地瞪著他們這間房……

  不過話說回來,她怎麼還是沒有半分醉意?百思不解的廉貞杵著眉,想不通地看著無論怎麼喝,眼神看上去還是很清明的她。

  打從喝起酒起,全副心思就只在自己身上的天都,在醉惑人的酒香中,無言地聆聽著窗外不斷的雨聲,一張張面孔在她的眼前來來去去,雖然面孔不盡相同,相同的卻是他們眼中同樣的期待。

  不會有人知道,在她王女風光的背後,躲藏著的,只是一個自卑的段家么妹,因永遠都有人趕在她的前頭,偏偏她身旁的人們,卻總要她去搶第一。

  當年她初入神宮習法時,已成為雨神的雨師,曾在眾後補之中拉著她的手對她這麼說。

  「你有成為雨神的資質。」

  至今她仍然記得雨師當時對她的讚賞與信任,只是身為王族之人的她,終究還是達不到王姊們的期待,她亦無法按照雨師的希望,與雨師一般成為雨神守護地藏,就在她看清這事實之後,她放棄了競爭雨神,從此不再習法。

  放棄習法後,不讓她離開神宮的雨師,在她的要求下,轉而讓她習舞,數年後,神宮裡上一任的舞姬,曾以欣慰的眼神看著她。

  「你能成為地藏百年來最棒的舞姬,只要你努力,你定能超越百年前的絮詠。」

  這回她的對手,不再是個活人而是個死人了?她哭笑不得地想著,該怎麼做,才能超越那個曾伴隨著女媧的神婢絮詠好取而代之,但就在女媧遲遲不轉生返回地藏時,眾人開始對年年跳奉神舞的她感到失望,因她沒能像絮詠一般伴在女媧身側,也無法召喚女媧返回地藏,因此這一回,她放棄了再當一個空有美妙舞姿卻毫無用處的舞姬,從此不再跳舞。

  離開神宮後的她,遷出地藏來到了迷陀域,刻意想藉由新的環境讓她的人生從頭開始過,她開始去做些以往她想做卻礙於身分無法去做的事,試著藉由各種方式來肯定自己的存在,然而在這時,段重樓卻出現在她的面前,用大失所望的口氣問著她。

  「為何你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從前的你不是這樣的。」

  在這句話裡,天都心酸地發現,她辛苦為自己建立起來的自信,其實根本就不堪一擊,因她太在乎他人是如何看待她,即使她已離開地藏了,她還是活在他人的目光中,她並沒有從他人的心底真正的走開過。

  只是,究竟該怎樣做才是對的?

  她很想親口問問那些對她期待甚高的人,你們究竟想要我成為什麼模樣?究竟還要她花多少個年頭和青春,才能滿足他們的期待?萬一他們又發現她根本就不是那塊料呢?他們是不是又要已經筋疲力竭的她再次努力,再一次去做那些她不可能達到的事?

  這一生,每個人都造了個模子想將她放進裡頭,每個人都希望她成為他們期望中的模樣,每當她達不到他們的期望,只能居次時,沒有人嘉許她的努力,他們不是為此感到惋惜,就是認為她沒有全力以赴,對她來說,就算是居次也無妨,畢竟那也是一種光榮,然而她所以為的光榮,卻和他們所認為的成就相差甚遠,在他們的眼中,永遠都只有第一,若是達不到,就要已到極限的她再努力去達到,就像雨師一樣,明明地藏就只能有一個雨神,可甚愛地藏的雨師,卻強行要她這個無法布雨只能行露的雨神後補,繼雨師之後再成為另一個雨神。

  但在一味地責怪她是個總是輕言放棄的人時,為什麼從沒有人能夠站在她的身旁,去瞭解一下她這總是居於次等的心情?為什麼總是因為她做不到,就全面否定她的存在?

  整個地藏裡,不會有人比她更明白,那人人簇擁時的熱絡,與人潮散盡後的寂寥……

  掩耳無效,再也受不了門外客棧老闆的哀號聲,再次打開門拿出一錠金子砸中老闆俊,已經扔過好幾回金子的廉貞,拎著房內最後一壇被她喝得只剩一半的酒罈,坐在她的面前與目不斜視的她面對面。

  「你悶不吭聲很久了。」他伸手扳扳酸澀的頸子,「有心事就說吧,不然我就白灌你那些酒了。」

  心神都在往事裡打轉的天都,回神定定地瞧他一眼,而後歪著頭問。

  「你要我做哪個我?出雲嗎?」現在想來,他也是一個期望她能成為某人的人,與他同行的這一路上,她都不知已經聽過多少回他的數落,也不知看過幾回他臉上的失望。

  她雖問得沒頭沒腦,但光看她心事重重的臉龐,並想起了先前雨師曾說過的話後,雖不太清楚來龍去脈的廉貞,還是能摸清這張臉龐上的那份落寞,究竟是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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