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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起先,她只是個被天曦掛在嘴邊的陌生名字。只是個名字而已。

  一開始,她並沒像個被他窩藏在心底不敢說出口的囚犯,也跟他的世界毫無交集,然而在多年後,他才知道,就只是一個名字而已,他竟因此將自己授入一個天堂與地獄交織的邊界裡。

  自離開中土回到天宮的天曦,再次回到城婁後,他的人生就改變了。

  在五歲那年,方喪母的他,被城務纏身的父親交給了與父親有遠親關係的天曦照顧,在天曦成為他的奶娘後,她就像另一個母親般地細心照顧著他,一直以來,他也將天曦當成自家人看待,只是,偶爾在他睡著的深夜裡,他會因細細碎碎的哭聲而醒來,透過房內不明的燭火,看著總是在夜深人靜時,躲在角落努力不哭出聲,頻用繡怕拭淚的天曦。

  他不知她為何會那麼傷心,試著想安慰她,可她又說他不會懂,不忍見她如此,他天天纏著她要她說給他聽,到後來,敵不過他纏功的天曦,對他透露了全天宮除了他父親外,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夜色的名字,就是在那一年進入他耳裡的。

  知道天曦深深思念夫與女,不願再見她夜夜垂淚,在他的央求下,父親暗地裡在迷陀域找了個人子,給了那人大筆豐厚的酬金,派那人潛進中土監視著黃琮與夜色的一舉一動,並每月定期回報給天曦,每當那名人子寄來厚厚一疊寫滿關於他們父女的消息時,他定會趴在天曦的膝上,靜靜聆聽著天曦一字一句地念出關於那兩個對他來說是陌生人的種種,歲歲年年下來,原本應當是陌生人的他們,在他心中,已和天曦一樣,成了個再熟悉不過的自家人。

  但即使如此,天曦仍是很少開懷地笑過,她總是撫著他的發對他說,他是個出生在黎明破曉的孩子,而她的夜色,則是個生在夜色幽魅的孩子,她的夜色,見不到黎明……

  那一串串斷了線的淚水,自她的臉龐滑下,掉落至他的面頰上,深刻地將天曦說不出口的哀傷刻劃在他的心版上,不知怎地,他開始強烈地希望能見黃琮與夜色一面,他想知道,為何天曦會為了他們而夜夜垂淚,他更想親自帶著天曦回家去與他們團圓,可她卻將他摟緊,哭得難以自抑地告訴他……永遠,也不會有他們一家三口團圓的那一天。

  懸在天曦心上的心事,在不知不覺間,也成了他的心事,只是他與黃琮和夜色並沒有血緣,不過是個束手無策的局外人,但,他真的很想幫幫這個視他如已出,把所有原本該給女兒的愛,全部給了他的奶娘,因他總覺得他像竊占了夜色他們一家人原有的幸福,年紀比他小、比他需要母親的夜色,恐怕永遠都不會知道,她的母親有多麼思念她。

  二十歲那年,在父親養老換他接任城主之前,他扮成人子的模樣,冒著極大的風險偷偷混進了中土裡,潛進帝京黃琮的將軍府,那時的他什麼也沒多想,只是想見他們一面,代天曦看看他們過得好不好,想在見過他們後,回城找個人由他口述將他們的相貌繪下,好讓無法去見他們的天曦瞧瞧他們現今的模樣,只是在那個下著大雪的雪天,他並沒有見著公務繁忙的黃琮,躲在院裡的他,只見著了剛從師門返回府裡,正在院中練刀的夜色。

  手中的雙刀舞動得極快,一身紅裳的夜色,練刀練得如入無人之境,在她變換甚快的動作間,雪花片點不沾身,而他也因此無法看到她的臉,一個時辰過後,渾身冷意的他,還是沒見練武過度的夜色停下,同是練武之人,他愈看,就愈覺得她這不是在練刀,而是在虐待自己,他不禁有種想她停下休息一會的衝動,就在這時,雪白的地面上,滴落了點點豔紅的血跡。

  終於停下休息的夜色,喘息地看著腳下的血跡,而後她將雙刀往下用力一插,顫抖地拾起佈滿血跡的雙掌,努力忍疼的她,試著動動掌心已被刀柄磨破的雙掌,絲絲痛苦滑過她的眼眉,但她極力壓下,彎下身將兩團雪握成雪球後,將它們用力握在掌心裡止疼。

  透過飄落的雪花,風破曉第一次見著她的側臉,那張……線條優美,他從未想像過竟是如此美麗的側臉。

  四周的聲音,似乎都已消失在他的耳際,他動彈不得地怔看著站在雪地裡動也不動的夜色,閉著眼,長長的眼睫就覆在她雪白的面上,吸引住他目光的紅唇,在雪中顯得格外妖豔,曾在空中舞動的黑髮,此刻像道黑瀑靜靜棲息在她的身後,這般看著他,他像是見著了一幅世上再無畫工能夠繪出如此巧奪天工的美人像。

  不知目光該如何離開她的風破曉,甚至捨不得眨一下眼,他貪婪地張大了眼眸,想將他所見的每一寸都細細地繪在他的心頭,他知道,日後,他恐將不能再如此地見她一面,因此他必須將她牢牢記下,記下眼前似雪中的幻影,記下那份令他無法克制心動的感覺。

  歇息了一會後,夜色放開了兩手所握的冰球,她攏了攏發,而後怔然地撫著空蕩蕩的左耳,赫然發現懸在她左耳上的耳環不知在何時不見了,她背過身子低首在雪地裡找了好一會,在始終都找不著時,她握緊了雙掌,趕在雪愈下愈大前,拾起插立在地的雙刀離開院裡。

  在她走後,風破曉悵然若失地看著那抹消失在雪地裡的紅色身影,直至她走進宅裡,再也見不著她時,他這才宛如大夢初醒,想起了他來這的目的,就在他準備離去尋找黃琮時,混在雪地上的血跡裡,一隻豔紅色淚滴形的耳環就靜躺在那邊,他四下看了看,悄聲上前將方才夜色遍尋不著的耳環拾起,看著掌心中她所留下的東西,他難掩悸動地合起掌心,將它在收藏他在心裡。

  自那日後,被他當成墜子藏掛在胸前的這只耳環,像個證物,多年來一直提醒他,她並非是他一時錯看的幻覺,而他在返回天宮後,日夜所惦念著的,亦不是道只存於美好幻想中的影子。

  曾有人對他說過,沒有什麼比遺忘更困難,所以若是沒有半點希望的話,那麼,最好是不要愛、也不要恨,因為,要忘了不容易,而記憶,則是個在陷入之後最難以擺脫的尾隨者。

  只是愈是刻意這麼想,它就愈像則咒言,牢牢深刻在他心版上,在他猛然想逃開時,才為時已晚地發覺,他早已深陷其中。

  於是,自見過她後,無法拘管的思念,令他甘心成為記憶的俘虜;自見過她後,他的世界失去了顏色,生命中來來往往的紅男綠女,再也無法像她那般走進他的心中;自見過她後,他深陷於毫無半點希望的痛苦深淵中,亦被困在甜美無比的夢境裡。

  他常在想,或許在他的一生中,他就只是在等待另一次的與她相逢,和另一次的命運,然而令他心痛的是,她的身分是帝國的第一武將,而他,則是天宮的守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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