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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但它們卻總在不眠的午夜裡,浮印在你心底不讓你逃避。

  南風中有股特殊的氣味,微香,帶甜,聞久了,會有種似是微醺的感覺,返回豐邑的路途上話愈說愈少的愛染,在抵達國門前遠遠就聞到那股熟悉的香味後,即像封了泥的偶人般不再言語,任石中玉怎麼逗也不開口。

  她從不曾忘記這香味,木黎散在燃燒後的香味,同時也是她最深惡痛絕的一道記憶。

  進城前,石中玉拖著她通過由帝國派重兵駐守的環城要塞,再往裡頭走,一扇白色玉石雕刻的城門即矗立在眼前,淨麗與堂皇的門面上,刻滿了異國花鳥,跨進城門後,令人屏息的城景,在日光下顯得輝煌刺眼,若說百年前的神子過得是豐饒富裕的生活,那麼,這兒便是奢華了,放眼所及,城中無一座矮房或是木屋,它們是石砌的樓房,有的是純白的硬石,有的則是紫色的堅硬礦石,白與紫,沿著四方城域,交織成讓人一眼見過就再難以移開目光的美景。

  從沒親自到過此地的石中玉,邊走在質地宛如玉石般滑潤的石鋪城道上,邊仰首看著家家戶戶竟豔的樓飾與花樣的窗櫺,實在很難想像,處在帝國邊睡,一座座尖銳石山間的豐邑小國,竟宛如一顆惡地裡的珍珠,璀璨耀眼的風采,翩翩躲藏在無人願意前來的這片冥土上。

  從前他曾聽人說過,豐邑之所以富裕,是因豐邑出產入藥用及建築用的礦石,豐邑的人們也大多是藥師與礦師,除此之外,在這完全不事耕種、畜牧的豐邑土地上,它還盛產一種僅有此處才有的植物,木黎。

  在中土來說,木黎是種最珍貴的藥材,單獨使用可治寒傷、暑 熱,若與他藥混合,可廣治許多疾病,最出名的是它可治心疾,故木黎在中土有如金子般的高價,又因它只產在豐邑,無論在中土或是三道,人們若想買,就只能向豐邑購進,因此數百年來,豐邑就一直是富甲天下的象徵,可這百年來,豐邑卻還給了人們另一種印象。

  因豐邑人吸食木黎散,人們都稱豐邑為「沉淪之國」。

  街道上、樓臺上,處處可見豐邑人或坐或躺,不是昏昏欲睡,就是兩眼無神,不管走至哪一處,都可聞到木黎散在燃燒的香昧;人們捧著煙管用力深吸,再陶然若仙拙沉醉在木黎散帶來的飄然感中,在這座美麗得無與倫比的城市中,石中玉見不著半個可算是清醒的人,早就對木黎散上癮的百姓,一徑沉淪在吸食過後的幻覺裡,偌大的城市,安靜得令他不禁要為愛染感到心痛。

  他沉默地看著神情落寞地走在他身旁的愛染,她從沒說過任何關於豐邑的隻字片語,但他或多或少從他人口中得知了大體的情況,只是他沒想到,情況竟是這麼糟。感受到石中玉擔憂的目光,愛染更是壓低了頭不肯讓他看見她臉上的表情,她必須很努力、很努力的大口呼吸,才能將窒淤在她胸口中的痛楚呼出體外,把那些屬於恥辱的影子踩在身後,此時的她,很想閉上眼不再看眼前所熟悉的一切,可無處不在的香氣,卻像千根細針般,不斷紮刺著她的心房。

  看不見自己,也看不見外頭的世界,豐邑的人將自己關在這座美輪美奐的城市裡,無論外界以何種眼光看待他們,一徑瘋狂地追求著木黎散的癮勁,若是外人想搶奪木黎散:或是逼迫他們戒癮,善咒的他們便以詛咒為手段來遏阻那些外人,正因如此,外界無法對豐邑伸予真正的援手,最多只能孤立他們,就像深知木黎散有多害人的帝國皇帝一樣,為了不讓木黎散被帶至中土,由此皇帝情願養著他們也不允許豐邑的人踏進中土。

  離國這些年後,回來一看,這兒還是個一樣不長進的國家,還是這些無可救藥的人民,為了這些沉溺在癮海的子民,她不得不由衷地感謝帝國的皇帝,因自豐邑不再開礦販藥後,國中所有的資源就全都來自中土,若不是皇帝知道中土需要豐邑的藥礦,若不是皇帝不忍棄他們不顧,只怕豐邑所有人早就因嗜藥而亡國了。

  多年來,她一直都想治豐邑人們的藥癮,可是追求服藥後所帶來快樂的同胞們卻無人願治,要不是皇帝派兵在豐邑外建築了要塞,禁止他們出境之餘也借此保護他們,只怕豐邑早就因外族侵犯而亡國了,可眼下這個情境,跟亡國有什麼不同?

  「愛染。」石中玉輕推她的肩。

  一徑沉弱在己傷中的愛染,回神地眨眨眼,發覺她不知不覺中已走過大半座城,在她前方,是道長長的雪白石階,在石階的最盡處,是那座她自小生長的宮殿。

  看著她眼底的煎熬,石中玉有點後悔帶她回來,他挽過她的纖臂,才想告訴她別勉強自己,真不行的話就打道回府吧,可愛染卻在深吸了口氣後率先踏上石階。

  「走吧。」她不能永遠逃避,而那些人,也不能就這麼逃避她。

  他跟上前,握住她空蕩的右手,好讓她有個可以倚靠的力量,愛染將他的掌心握得很緊,緊到甚至是有些疼,他不以為意,只是陪著她一同步上這道雪似的長階。

  渾身疲軟靠站在宮門旁午睡的宮衛,在被愛染推醒後,揉眼定看了許久,這才認出她是准。

  「公……公主?」

  「我父王在哪?」懶得一宮一殿慢慢去找的地,直接拉過他的衣領問。

  「王上……」他面有難色,尷尬又支吾,「王上他……」

  輕哼一聲後,愛染扯出一抹自嘲的笑,她這才想起,她根本就不必多此一問,自小到大,她比誰都清楚她父王會在哪。

  「讓開。」她推開因吸食木黎散,力道甚至敵不過她的宮衛,大步踏進殿中。

  「公主……」想攔住她的宮衛,有心無力地在後頭喊著,接著被石中玉給推回宮門處。

  層層垂掛在殿中的紗幔在風中飄蕩,金盤玉杯閃過他的眼角,眼花撩亂的宮景皆不在石中玉的眼裡,他直視著走在前頭的愛染,小心地跟著她跨過橫躺在地上午睡、或是癮勁發作的人們。在這仿佛無盡的深宮中,愈往裡頭走,所見的人愈多,但他始終沒瞧見一個能夠張開眼看著他們來到的人。

  因無人攔阻,愛染遂直闖進後宮,迎面而來的飛紗拂過她的臉龐,她在拂開後止住腳步,定看著眼前與眾多臣子一塊躺在毯上,正將煙管湊近燭火點燃,好再吸上一管的豐邑王。

  愈看眼前景況,愈是火大的愛染,走至一旁,將花瓶裡的花朵拿開後,拿著盛滿水的花瓶使勁往前一潑,被她淋濕的眾人,茫然地眯著眼四下看著,在見著她後,有些妃子伸手推了推豐邑王,豐邑王抬首看了她一眼,似乎不認得她般,只是對她呵呵直笑。

  比往常小了很多的雷聲,下一刻在殿內轟然作響,雖沒出人命,但原本還懶癱成一團泥的眾人,在水與雷交會後全遭痛醒,有些還受不住地躺在地上四肢不斷抽措。

  「用那玩意打自家老子……」石中玉咋舌地問:「你會不會遭天打雷劈?」

  愛染此時連回話的心情也沒有,彎身拎起一隻酒壺後,默然轉身朝著她以往走慣的宮廊走去。

  慢吞吞跟在她身後的石中玉,在找到她時,發現她坐在一處圓形的水池旁,頂上是一座四方的天井,燦燦的日光筆直地映在水面上,將玉白中帶紫的殿牆映得更加斑斕,足以令人的雙目不忍離去,但他的雙眼卻沒停留在那,而是在她那雙浸在池子裡的雪白小腳上。

  不知她是因心事太沉重,還是已忘了在乎,她無意識地在水中擺動著雙腳,一口口地喝著酒,石中玉勉力定下氣息,試圖忽略那雙腳所帶來的誘惑,他在她的身旁坐下,一同看著眼前自地底不斷湧出泉水的水池。他裡的水很清澈,裡頭還養有七彩的石子,在池旁,種了幾株他不認得的樹,枝啞上開滿了白色的小花。

  午後的時光,在他倆的沉默間緩緩流逝,他什麼也沒有做,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喝酒的模樣。

  花朵的香氣中,絲絲木黎散的香氣滲入其中,愛染仰首看向頂上的晴蒼。

  在這永遠也不會消散的香氣中,大地醉成一片,她很想問,在這片天空下清醒的人究竟還剩多少個?又或許,她才是最不清醒的那一個,因她始終都愚昧地期待著,終有一日,她的國人會從中醒來。

  有時,說謊是件好事,每個人的一生裡,或多或少都會說謊,當現實的不如意與挫折,大過理想與渴望,以至於難以承受時,那麼,說謊騙騙自己也好,那也算是一種療心的藥方,只是照這方子吃久了,除了會上癮外,日後會變得更加難以面對現實。

  她拿過池畔的酒壺,仰首再急飲兩大口。

  在鼓起勇氣,去走過那片執意不讓人通過的荊棘前,讓她醉一點吧,就先讓她醉一會,醉醒後,她就可以忘記無奈的昨日,繼續堅持己念地大步向前,現下的她不過是想貪圖一會的軟弱,讓她自己知道,在她努力不服輸之餘,她還是可以偷偷在暗地裡卸下偽裝,喘個氣,或是蹲坐在地上,再次仰首尋找那道可以讓她撐持下去的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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