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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我帶你離開這座人人都想利用你的皇城,你不必嫁給那個一心只想利用你、好藉著你上位的太子,你不必把什麼紀氏的責任都扛在肩頭,天塌了也有比你高個兒的人頂著,一國存亡何時就系在你一人身上了?不過都是推託之詞,他們不過是不想兩手沾血,擔不起卻又放不開往日的紀家榮光,更舍不下眼前的富貴榮華,不想負責就推諉給你——」

  「夠了,真的夠了。」她一手掩住他的唇阻止他再說下去,語調中有藏不住的哽咽,「你說的,我都知道,都知道……」

  他深深將她擁入懷中,「那就聽我的,什麼都別想,我帶你走,我帶你去那些人永遠都找不著你的地方。」

  真有那個地方嗎?

  就算有,倘若就這麼任性一走了之,那她,又該怎麼償還紀家這十六年來的恩情?

  她要怎麼面對死在前線的大哥紀良?她又要怎麼還紀芙與紀蓉的年輕生命來?她怎麼還她爹與她大伯兩人一夜之間白了的發?她怎麼還?

  她還不起啊。

  馬車來到位在大道底的紀府,由側邊的小門駛進了府內,當馬車已停妥,卻始終沒見紀非自車裡探頭出來時,蘭總管站在車門外輕問。「小姐?」

  皇甫遲用力緊抱了紀非一會兒,在分開彼此時,他低聲在她耳邊道。

  「我等你來。」

  當皇甫遲的身影消失在車廂內,紀非原本充實的懷抱倏地空了,閉眼聆聽著外頭雪地裡來來去去龐雜的足音,她顫抖地伸出雙手,彎下身子,緊緊環抱住自個兒…

  與紀非約定好的次日,潔白的雪花遍鋪大地,整座皇城安靜得像在雪中睡著了。

  那一夜,大雪紛落勢如暴雨,懷抱著一點點的期待,皇甫遲獨自站在皇城外,等了又等,等了再等…一直至天明,直至另一個雪日與雪夜又再來臨……

  可她,卻沒有來。

  次年早春,枝上嫩綠的新芽在柔柔春風中招展時,紀非成親了。

  親眼目送她步上花轎,一路看看那頂八人大紅花轎,就這麼抬進了太子的東宮裡,看她穿著制工繁瑣精緻的太子妃冕服,伸出小手放在太子墨池等待的掌心中,與太子一塊兒站在皇家太廟之外,在文武百官的觀禮見證下,雙雙問天地君父叩首。

  皇甫遲沒再看下去。

  乘看雲朵,他回到了小山頂上他們以前所住的那間宅院。

  當東風拂過那盞懸在屋簷下瓷作的風鈴,鈴聲悅耳叮咚作響,燈下的皇甫遲會憶起,那日在太廟前手捧玉如意的她,那一雙素手,往後將再也不需拿起比玉如意還重的東西。

  她不需再窩在這兒的小廚房裡,在半夜深更為腹鳴不已的他煮食夜宵,也不需再倚在桌邊的燈下替他縫衣裳,她也再不會忍著笑,指使看他去拔什麼蘿蔔,或是軟聲央求他,抱她去看看雲朵上的月亮。

  她走了,連著兩回,她又丟下了他。

  可即使如此,他還是想她。

  他還是懷念從前的那段日子,他還是想聽她用調侃的語調喚他傻魔。

  她就像冬日裡的鵝毛雪,看著輕飄飄又不冷,沾了身也不濕,等回到了暖和的屋子,才發現衣上的雪花早化成雪水濕進了衣衫裡,凍得叫人發寒。

  少了她在身邊,他暴怒,他無法忍耐,焦躁不安的心情讓他想掀了那座東宮,除去紀氏一族與那些姓墨的皇族這念頭,日夜都在他的腦海裡打轉,只是一旦那麼做,想必她定然會傷心,為了不再見到她眼中的淚,他說什麼都得按下心中的那把屠刀。

  他變得都有些認不得自己了。

  回到這裡後,睡在那張她曾睡過的床榻上,看看她曾經照料過的院中花草,走過她曾拉看他一塊兒散步的庭院每處,他恍然覺得,她還在他身邊,為此,他胸臆中的殺意少了些,心也不再時不時地作疼。

  可他還是想她。

  三日後,皇甫遲走出了紀非的小宅院,轉身躍上天際。

  那年夏季因積雪大量融化,兩江氾濫,修築百里的長堤一夕潰堤,當身在鳳藻宮之中的紀非因此而忙得焦頭爛額之時,人間出現了神跡。

  紀非愣看看書案上啟奏災情的摺子,與欽天監所送來的急報上,那一字字所書的文字裡,他們所形容的那個救災神仙。

  那是個身著一襲銀袍的年輕男子,面貌甚美,騎一白龍出現於東方,禦龍退惡水,施法三個晝夜築千里長堤,並於七日後出現於太廟之外,在皇帝與百姓眼前乘看祥雲降世,高揚法刀滴血割肉化為數座大倉米糧,解救全國災後遍地饑民,而後再次乘龍而去……

  白龍?

  這回他又是去哪兒打壓倒黴的龍類了?

  他怎麼就是看不慣那些長了四隻腳的東西?

  紀非一手撫看額,想不通以往都是在暗地裡默默救民救災的他,這回怎會改變心意變得如此高調,他之所以刻意做得這麼張揚,甚至還有意讓皇帝與百姓將他視為救世仙人,又是為了什麼目的?

  接下來的次年,西北乾旱,皇帝親率百官至西北最大城築起高臺,命城民白衣素服跪迎仙人拯救百姓,當日黃昏,皇甫遲再次乘雲而至,召來三頭雨龍,細雨潤澤荒地,解大地之旱及百姓之苦。

  再次年,蝗禍、時疫紛至,皇甫遲再次現身于人間解災除厄,臨行乘雲之際,皇帝代百姓懇請皇甫遲留下,並封皇甫遲為國師,恭迎其入主鐘靈宮。

  他就這麼當官了?

  紀非撇著嘴角,纖長勻淨的五指一下又一下地敲打著光滑的桌面。

  她滿心不甘的想著,自個兒打從五歲起,就開始為了日後將接觸朝中政務而刻苦用功,用功範圍四書五經禮教財政兵法等等無所不包,一連讀了十一年,她的雙腳這才好好地在東宮的宮階上站穩,而那位神仙大人呢,他總共不過只做了三件事而已。

  還一年一件。

  ……這算哪門子的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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