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綠痕 > 盤絲(下) >
二十六


  「所以你們當然不可能一開始就住在鬼界裡,應是在死後才墮入鬼界是不?」

  「是啊。」陪客二的廣目納悶地豎起了眉心,不解夜深了仍不肯睡,執意要等到滕玉回家的她,怎會在院裡同他們下棋下著,就突然問到這上頭去。她實在是難掩好奇心,「你們是怎麼死的?」誰教這一票滕玉的師弟們,全都像那個滕玉一般,不肯開口說說自個兒的過去。

  莊裡莊外,登時一片靜寂,兩位陪客只是在靜默過後,紛紛將兩眼停佇在她的身上。

  「抱……抱歉。」自知失言的她連忙致歉,「我不該沒顧及你們的感受問這事的……」法王沒好氣地撇了撇嘴角,「這事也不是不能告訴你,只是,那並不是什麼愉快的記憶。」那個滕玉究竟有沒有把他們給放在眼裡呀?自個兒對子問說了一欠堆,偏偏他們的事卻是隻字不提,防心真有必要這麼重嗎?

  「我……」廣目只開口說了一字,而後就又習慣性的把頭垂下去,只是這一回,子問注意到了他似乎把頭垂得比以往都還要來得低。

  相較於廣目滿面的躊躇,對於這事,法王就坦然多了。

  「我呢,是染病而死的。」他若無其事地說著,再指著身旁的廣目,「他呢,是戰死沙場,而西歧則是個陪葬品。」

  「什麼?」法王搔搔發,大略地重複當年聽來的說法,「在生前,西歧本是皇宮裡的禦廚,專司料理皇帝吃食之事,誰知在那個皇帝駕崩之後,西歧就一進給關進了帝墓裡陪葬等死。」

  子問完全不能明白地瞧著他們,不解他們怎麼面上的表情都是如此釋然。他怎可以說得這麼簡單?那等往事,是因為陳舊了太久太遠,故在他們心上才會輕得像根羽毛?是因為經過了時間的催化嗎?難道說,時間抹去了命運對人生的嘲諷之後,亦磨乎了當時的悸動,而恨意,又真可被歲月瓦解殆盡嗎?不想說太多細節的法王,站起身子一手指著她的鼻尖交代。

  「你乖乖在這坐一會兒,再過不久就是鬼後的壽辰了,西歧要我們去替他瞧瞧他為鬼後釀的祝壽酒釀得如何。」

  「是……」已經很習慣眼前這位儼然就是第二號牢頭的她,不想再反抗地乖順頷首。

  只是就在她抬首目送著他倆向廚房走去的身影時,不知怎地,一股濃重刺鼻的血腥味,霎時蓋過了院裡所有的花香,迎面而來的熱意,亦帶走了夜色的清涼,急湧而來的水聲在她耳邊帶來了陣陣呼嘯,自腳底泛起的寒意,很快地即將她給淹沒。

  燠熱的南風,吹揚起她頰邊的一繒發,她緩緩睜開眼,錯愕地發現自己不知在何時,竟又踏進了某人的心底,可她不是自仙海孤山歸來之後,就漸漸再也瞧不得他人的心事了嗎?怎麼又……

  震耳欲聾的戰馬馬蹄聲,將呐喊殺聲攜至了她的前頭,站在無邊漠地裡的她,觸目所及的遠處,正在發生著一場戰事,一道道馬背上的快影在來到她的身邊後,即你來我往地在她身畔相互交擊廝殺,一柄從不遠處擲來的大紅纓槍,差一點就劃過了她的臉龐。

  當馬背上的戰士回過頭,四下尋找著在戰場上仍殘活著 的同袍時,熟悉的臉龐在陽光的掩映下,斜斜地映人她的眼 角。她登時錯愣地瞠大了眼眸。

  「廣目?」此時此刻,廣目正坐在一匹色澤黑亮的戰駒上, 手持大紅纓槍,一槍一槍地將槍尖刺進敵人的喉際之際,不 意聽見似有若無飄在風中的叫喚聲時,忙裡分心地回首尋找 著音源,但他什麼都沒有瞧見,於是他又忙不迭地轉過身,槍 身用力打在馬兒身上,十萬火急地前去營救遭敵軍困在沙陣裡的同袍兄弟。

  漠地裡突兀地卷起有若卷龍的蔽天風沙,大地頓時陷入昏暗不可明辨,強勁的飛沙掩去了所有人的視線、令馬兒失去了前路,同樣也被困在其中的子問,並沒有合眼避開這陣根本就不像是自然生成,反倒令她愈看愈覺得像是術法所為的沙暴,並在襲擊了他們許久的沙暴終於過境之後,難以相信地看著廣目所處之地。

  無端端受襲,但待回過神來時,卻赫見自己與所有弟兄,全都遭困陷在一座大坑裡,無一可立足之地不說,四處亦高險攀爬不上,抬首望去,那些原本不知是上了哪兒躲避風沙的敵軍,競全然無損一員,此刻正滿滿地圍站在大坑旁,朝坑裡或死或傷的他們拉開了手中的戰弓。

  不明就裡遭敗,自知已是活不了的廣目,並沒有開口說上半個字,他只是以不解的眼眸,看向有意置他們於死地的蒼天一眼,接著一柄柄自四面八方集中朝坑裡射去的箭矢,不給他一個答案,前前後後飛快地穿釘過他的身子……

  一鏟又一鏟遭兵士挖起的細沙,在盛陽下,看來像是正在傾泄的金色海水,夾雜著沙子吹來的熱風,質地柔潤得有若絲綢,無法挪動腳步的子問,頹然坐在一地的沙裡,什麼也未能做地瞧著躺在坑堅遭到坑殺的戰士們,遭那些覆蓋下來的沙子給一一掩埋。

  有若子夜般烏黑的長髮,在逼地金黃中看來格外醒目,她不解地抬首,看向遠處站在坑邊觀看的長髮主人,就在她的視線自發稍遊移至那張無片點血色的臉龐上時,一陣蝕心刻骨的寒意,當下穿過重重熱意朝她襲來。

  鬼後……暗緲?花了好一會兒,這才認出那張與莊裡鬼後繪像篙直就是分筆不差的臉龐後,子問滿心不解地愕看著不該出現在人間的她,並在那一雙細長且冰冷的眼睛裡,意外地瞧見了……心滿意足。

  只是為何那等眼神會出現在鬼後的面上,子問猶不得其解,眼前的景況即被吹散在另一波強襲而來的風沙裡,以袖掩面的她,在風沙止定後放下衣袖,所見著的,是身著一襲青色醫袍的法王,他那具背對著她的身影。

  但自他的腳邊望向遠處的城心而去,一路橫倒了難以計數的屍首,在那些不知姓名的軀體裡,大略有一半,皮膚上逼生著色澤奇怪的狼瘡,而另一半,則是遭到利器攻擊而死的城中百姓。

  家族十代以來,代代相傳,皆為宮中御用太醫群一分子的法王,眼眸空洞洞地望著城中少數仍活著的人們,在城中尖聲奔逃,不知還能逃到哪去的他,疲乏地側過首,試著在因著火而濃煙密佈的城裡,尋找著與他一塊進城來的上司,並再次跟上那些爭先恐後想逃出城的腳步。

  幢幢人影中,他憶起了這些年來,長期待在宮中冷眼看待派系鬥爭釣他,在來到這兒之前,究竟看見了什麼。

  宮中東西兩院,各據勢力一方的太醫們,在聽聞天下遭逢不明疫情大劫時,他們首先所做的,並非研究出解疫之道,也非什麼救疾的仙丹妙藥;他們只是忙不迭地推責於敵對的太醫院,並在延誤了診疾的先機後,還錯過了唯一可解疾的時間,致使疫病全國四蔓,其勢無人可阻亦無醫可擋。

  爭什麼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