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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為人間、為妖界,也為我的身分,我已為我自己證明得夠多了。」黃泉笑著搖首,「現下,我只想為我自己賭一賭。」

  當不成人,何妨?當只妖,又何妨?其實眾生的界限並不在人們的眼光中,而是在他的心底,這個道理鳳書鴻十多年前就已告訴過他了,只可惜那時一心只想在人間立足的他,並沒有靜下心來思考,以致這些年來他在人間走得辛苦,在妖界也無所適從。

  「這場賭局,有沒有勝算?」很高興他終於想通的鳳書鴻,忍不住想問問放手一搏的他,究竟有無法子對付那只妖類老阿姨。

  他將兩手一攤,「這就要看那只縮頭烏龜怎麼想了。」以碧落的性格來看,酒醒後的她,通常都會來個翻臉不認賬,也許這回他真的得對她施行那些高壓手段才行。

  「對自己有點信心。」鳳書鴻站起身一手拍著他的肩,「她並沒有那麼難打動的。」

  黃泉揉揉眉心,「她只是很頑固而已。」打小追她追到大,她也從頭閃到尾,再不能改善這等情況,他遲早可以去和愚公結拜做兄弟。

  鳳書鴻將眼一瞥,笑看著這個同樣也是矢志不栘得令人頭疼的表弟,「是啊,就跟某人一模一樣。」

  黃泉涼眼微瞪著這個損人功力一流的表兄,自椅中起身打算不留在這讓人損,鳳書鴻卻將臉上的笑意一斂,神情嚴肅地拉住他。

  「記得,當我再次輪回後,要來找我認親。」往後,黃泉的生命將會如妖類一般無止境,但他這凡人,卻得等到來世才能和這個表弟再相見。

  「會的。」黃泉怔了怔,會心地說出承諾。

  「對了。」在他臨走前,鳳書鴻一手指著上方,「那只醉醒的烏龜還在我家屋頂上,在我爹趕妖之前把她拎下來吧。」

  他朝天翻了個白眼,「一點長進也沒有……」每回醉醒後就只會往屋頂爬。

  醉了三日三夜終於清醒,飽受宿醉之苦的碧落,一如鳳書鴻所言,此刻的確是蹲在他家屋頂上吹風兼醒酒。

  「那對酒蟲兄妹……」腦中金鼓齊鳴的她,可憐兮兮地捧著腦袋瓜,「居然專挑我的罩門……」早在書雁那小妮子邀她喝酒時她就該有警覺了,他們這些姓鳳的,個個都有著千杯不醉的海量,偏偏她以為書雁年紀小就不多加提防。

  片段片段的記憶,浮光掠影地在她逐漸靈光的腦海裡飛逝,不情不願地憶起醉後曾幹過什麼事的她,萬般哀怨地垂下臉。

  「這下難看了。」很好,該說的,不該說的,她八成都對黃泉實話實說了……這教她日後怎麼有臉去面對他?就算她想再裝瘋賣傻,黃泉也一定不會再買她的賬了。

  愈想頭愈疼、心也愈亂的她,一屁股在屋頂上坐下,不意左掌卻壓到一塊凸起的瓦簷。

  「這是什麼啊?」她微側著身子揭開一片屋瓦,在額際又傳來一陣抽搐時一手撫著額,「好痛……」

  空了一片屋瓦的下頭,有著一對令她神智倏然清醒的小小泥偶,她猶豫了一會,伸手小心將它們取出,低首看著掌心裡有些殘缺的泥偶,上頭綁縛在兩尊泥偶身上的紅繩,雖經過歲月的沖蝕但仍在原位,她以指輕撫,回憶像條淺淺的小河,在她心頭清亮地了唱著河歌……

  在那年黃泉十四歲的夏日午後,她蹲在簷上看著黃泉掀開一面屋瓦,小心地將那一對他捏成的泥偶,用紅繩綁在一塊,再慎重地將它們藏進屋上的瓦縫裡。

  「那是什麼?」她好奇的問。

  「我和你。」蓋好屋瓦後,黃泉在她身旁坐下,一手圈著她的腰將她拉近些。

  「真想永遠和我綁在一塊?」她倚在他肩頭笑問。

  「嗯。」

  那是什麼……

  是幸福啊,是曾經擁有過的幸福。

  那年的豔夏,已隨歲月埋沒在時光的洪流中,至今她一直都記得,當她靠在黃泉的肩上所看見的那片藍天,朗朗無垠,最藍,也最耀眼。

  手握著那對以紅繩緊緊綁在一塊的泥偶,她不禁想起,數百年來,她常持鏡問眾生想不想知道心中最想要的是什麼,可她卻從沒問過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

  她的答案是,她很想……將那時候的幸福一直延續下去。

  小小的幸福。

  隨風而來的雪花,款款掠過她的眼前,在那一瞬間,她仿佛又看見了殘雪那張誠摯的臉。

  為什麼你不更貪心一點?為什麼你不完完全全的擁有他?

  站在她鏡前的黃泉,眼中泛著始終沒有改變的期待。

  把小孩無畏的勇氣拿出來,也把小孩的那份大膽找回來,幸福是需要賭一睹的。

  仔細將泥偶放回原處覆上屋瓦後,感覺已經完完全全被擊倒的碧落,一手撫著額,朝後躺在屋簷上仰天長歎。

  「好吧,我徹底服輸……」

  特意來找她的黃泉,輕鬆躍上房頂後,所見到的,就是碧落呈大字狀不雅的躺平著。

  他走至她的面前歎氣,「下回你可不可以換個地方躲?」年紀都一大把了,還跟個孩子沒兩樣。

  碧落微眯著眼,看著居高臨下的黃泉,在歎息過後彎下身子伸手欲拉她起身。

  「碧落?」見她一動也未動,他擔心地拍著她微冷的面頰。

  「黃泉。」她拉來他的掌心,一根一根地數起他的手指頭,「在你心中,我比任何人都重要是不是?」

  他揚起眉峰,「你還沒酒醒?」

  「是不是?」她搖著他的手,以柔柔的語氣再問。

  黃泉沒有回答,兀自在心頭掂量著她這莫名的問話所為何來,依他所猜,她若不是醉昏了頭,就是她定記起了她曾在酒後說過些什麼後,而想通了些什麼,或是想藉此掩蓋些他不知的心事。

  她執著地要得到他的親口回答,「哪,是不是?」

  一語未發的黃泉,只是低首在她的唇上印下輕輕一吻,隨後即起身步向屋簷處,但走不過兩步,他又繞回她的面前,一把將她拉起坐正後,雙手捧起她的臉蛋,溫存慵懶地再吻她一回。

  「好。」他滿意地點點頭,「這樣誠意多了。」

  這……算哪門子的答案?

  唇上猶有餘溫,縈繞在胸口那份甜蜜的氣息,久久不肯隨著黃泉的腳步離去,腦際一片空白的碧落怔坐在屋簷上,許久過後,她忍不住掩嘴笑出聲。

  其實,答案很簡單的,而作決定,也不是她想像中的那麼困難。

  暖上心頭的春風,輕掠過湖畔十裡綠柳,在湖面上拂出一圈又一圈蕩漾的漣漪,再劃過宮廊穿堂而過,輕叩著搖動的窗扇。

  坐在窗畔小桌,陶醉得閉上眼的碧落,深吸了口帶著花兒香味的熟悉空氣,享受地感覺著曬上臉龐的日光,是多麼地溫柔和煦,在這刻她早遺忘了在人間時,她是如何一路被黃泉拖著挨冷受凍的四處亂跑,現下的她,只想閉上眼好好大睡一場,待醒來後再去解決那些還等在她身後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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