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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他也不想這般活著呀,不人不鬼的,他也不想哪,若是當年能夠和他們一塊死去,或許今日他的罪能輕些,他的自責也不會這麼重,但,世事卻不能如他所願,他既然活了下來,他就得受,無論他願意與否。

  他啞聲低吐,「原諒我……」

  站在門外等他的千夜,不忍看他如此,於是轉首看向別處。

  嫋嫋不斷的啜泣聲自屋內斷續傳來,裡頭的兩人再無交淡,過了許久後,七曜輕輕扶起老婦,在她面前跪下朝她贖罪性地拜了拜,再拖著遲緩的步伐踱至屋外。

  早在他走出門外,準備出聲喚走遠至一旁的千夜離開時,老婦卻匆匆跑出屋內大聲叫住他。

  他隨即轉過頭,納看著氣喘吁吁的她,手上多了一隻小布包。

  「鄉下地方,設什麼像樣的東西能送你……」她吸了吸鼻子。忙不迭地將布包塞進他的手裡,「若不嫌棄。這些乾糧你帶著,路上——」

  七曜並沒有聽清楚她後來說了些什麼,此刻在他的眼眶裡打轉的淚花,也讓他瞧不清她的模樣。

  將東西推給他後,有些手足無措的老婦,清了清沙啞不清的嗓子,好半天,才有法子說出口。

  「小六……小六在家書裡,常提到你的名。」跟角還掛著淚的她,勉強地對他擠出一笑。「他說,他這輩子最尊敬的人就是你,在營中,你待他如兄如弟,他打心底感激你……」

  兩手緊緊握著那份乾糧的七曜,喉際哽咽得疼痛,他緊咬著顫抖的唇。

  瘦小的婦人兩手攀在他的肩上,朝他深深鞠首,「這些年來,多謝你對小兒的照顧……」

  像在無邊黑暗裡行走過久的旅人,在這日,在這時,終於有人為他點了盞拯救他的明燈,指引他走出這段由心痛與自責鋪成的棘道,揚手替他卸去負載在他身上多年的包袱,體諒他道不出口的苦衷之餘,撫慰了他無力自拔的靈魂,七曜只覺苦無去路的自己,總算在這座心之煉獄的反復煎熬中,見著了一絲帶他離開夜魅的光明。

  遲來的救贖,令濃濃的傷懷自他喉際暴發開來。

  「對不起……」奪眶面出的淚,帶著他多年來的自責與歉疚一併滑下,他頹然跪倒在她面前,不住地朝她搖首,「對不起,我無法帶他們回來……」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錯……」

  站在遠處的千夜並沒有打擾他們,她只是插首望著向晚時刻紛影交織的霞空,微微輕笑。

  存在她唇畔的笑意很快逝去,忽覺心血上湧的她一手緊掩著口鼻,當不適感逐漸退去,她挪開手攤開掌心時,一小攤遠比夕霞更淒豔的鮮血,沾濕了她的掌心。

  「你還要去?」

  打從暫時棲身的客棧走出來後,七曜便緊攢著兩眉,走在她的身旁一再地向她確定,深深希望她能打消念頭,今日別再陪著他去那些部屬的家中致敬。

  「有始有終嘛。」從客棧裡一路被他念至客棧外,被他念得有些煩的千夜籲了口氣。

  他一手拉住她的纖臂,「你會再挨巴掌的。」這些天來,他們已去過二十多戶的部屬家中,而她,也被那些對她父皇憤恨至極的家屬打過無數回。

  「不要緊。」芳頰還有些腫痛的千夜,無所謂地笑笑,「巴掌挨久了,也是會挨出心得的。」她已經學會在挨打前要做好準備動作,這樣就不會被打得站不住腳了。

  他緊斂著眉心,「上回他們用木棍打你。」那一回,去的是他手下副官的家,副官的老爹才聽完她的身分後,就不分青虹皂白地先給她一頓好打。

  「那是個很難得的經驗。」不記仇的她拉開他的手,再次邁開了步子,準備前往她預定計劃中最後一戶民家。

  知道無論自個兒怎麼說也無法改交她的心意,七曜也只能默然地跟上她,並在心裡祈禱著,今日要去之地的部屬親人們,可別拿無辜的她出氣。

  說來也奇怪,每回她拉著他登門道歉,他們倆的待遇總是截然不同。譬她父皇來表達歉意的她,不是被咒駡,就是挨打。而他呢?或許是因為小六的娘曾向其他人說過了,因此只要他登門,那些部屬的親人們,雖是責怪他的失信,卻都願意原諒他。

  接連著好些天都讓千夜強拉著他,去找那些部屬的親人們致歉後,不知怎地,他的心,一日比一日更輕鬆,漸漸的,那些總是在夜深時分出現在他腦海裡的噩夢,也不再作了。雖說那些因往事而造成的傷痛印子仍在他的心坎上,卻不會再時常隱隱作痛。「

  他不能否認,他是感激千夜的,若是無她的出現,或許,他永遠都找不著勇氣來面對這深藏在他心中的痛處,只會繼續讓它日日夜夜糾擾著他,可就是因她的關懷,因她的執著不改,他才為自己找著了藉口來面對它,並因此而得到了救贖的曙光。

  但她呢?她得到了什麼?

  走在她的身側,愈是看她那浮腫未消。還帶了點淤青的面頰,他就愈為她感到不平與不忍。做錯事的不是她啊,她這個被關在孤冷宮中的公主,雙手哪曾沾染過那場戰役的血腥?可是她要代為受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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