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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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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日之前,他的心,從不疼的,可是此刻它卻作疼得令他五內俱焚,萬箭穿心也不為過。妖與人之別,真是一道他永攀不過的牆嗎?所謂的愛情,終究是敵不過於個冷酷的事實和他人的目光? 當瑰夏在眾人的叫好聲中與他劃清了界限,帶著輕蔑的神情頭也不回地走出他的生命時,他從不曾覺得如些恥辱,如此難堪,獨自立在原地的他,掙扎難耐,痛苦得無法對自己交待,帶著癡纏在他身後不放的嘲笑與戲弄,脫身離開這群欲置他于死地的人群後,他黯然地回到了靈山的芍藥園裡。 次日黃昏,一臉快意來看他新婚燕爾的藏冬,在圃中沒有看到一個脫離妖界新生的男人,也沒看到一個如沐春風的新郎官,但他卻看到了只有如槁木死灰的花妖,那一雙死寂的眼,襯著一身的狼狽。 「你怎麼……」藏冬站在他身後訝然地掩著嘴,在察覺事情不對後,忙抬手伸指一算,過了許久,他的指尖止定在掌心中。 一味凝視著夕照下宛如泣血的花海,葉行遠的眼眸空蕩蕩的。 不惜折損道行、不惜拋棄原有的世界,耗盡了精神心血後,今日佇足一看,他得到了什麼? 好歹來了人間數遭,他總以為他會在被拋棄的教訓裡學到了些什麼,如此反復下來,他始終相信最終他一定能夠獲得些什麼,可當最終塵埃稍定,罡風已靖,回頭已是百年身的他,卻仍是孤零零的一隻妖。只是這一回不同,這回的結局除了一身滿載的傷痕外,還帶了點不同的滋味,還在舌尖的愛情餘味,嘗起來,是那麼苦澀。 人類若是要絕情,不需找理由想藉口,更不需花心思去蘊釀那份斷絕情愛的勇氣,他們只在一瞬間,即可說變就變,說罷手即罷手,往日情愛再濃再膩,也不堪人類心頭的一時意動,這份愛情,就算是想要絆腳,在心意已變的人類面前,也顯得太微不足道。 與人相戀的種種,來如朝露,去似豔霞,當刹那間的燦爛過了,留下的,是無止盡的幽夜,但這個次次都得由他一人承受度過的黑夜,他一人獨自走得實是太累太倦了,這一回,他已沒有力氣再走出這份遭背叛的孤寂裡,他不想再挪動腳步。 伸手輕觸圃中盛綻的芍藥,指尖方抵,彷佛呼應他的心意般,葉萎枝枯,圃中花朵凋零了一地,一旁的藏冬駭然失色,忙想前去挽救,但雙手所撈救到的,是瓣瓣已凋謝的心。 眼眶有些微熱的濕意,葉行遠茫然回神,在山間又揚起清風時,兩顆光滑的淚珠滑落他的面頰,伸手一盛,晶盈的淚滴在他的手中成形,凝成兩顆無暇的珠子。 從前,他總不知該如何讓自己流淚,至今他才懂,不是不流淚,而是未到傷心處。 反復地看著手中渴望已久的機會,他忽地握緊了掌心,奮力將它擲向遠處,夕照下,兩道斑斕的虹光隱沒在芍藥遍生的圃中。 藏冬扯開了嗓子大叫:「你做什麼?你好不容易才有了眼淚!」就這差這麼一步了,只要將那兩顆淚珠搜集齊全,待施法過後他就可以成人,可他竟然…… 他木然地看向夕色籠罩的山頭,「我不想為人。」 在這日,他終於如願以償地流下了淚,可是他卻再也不想為人,然而在心涼之際,他也沒有恨。 恨什麼呢?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都因他太貪,刻意忘了上蒼給予的眾生之別,執意要跨越藩籬與人類的紅塵糾纏,豈料紅塵未入,他已大意失足,這一跤,跌得他好慘好痛,縱使他再怎麼掙扎,卻無力再將自己拉起。 百般因由皆是孽,若他從不貪不求,又何以有今日?說到底,是他作繭自縛。 「代我照顧這些芍藥。」他寂寂地說著,決意割情舍愛,「幫我把肉身交給山魈,請他代我保管,告訴他,別再把我的肉身贈人也別再把我種出來。」 緊張的藏冬臉色驀然一變,「你要上哪?」 「回妖界。」痛楚之際,他決定離開這鬧鬧攘攘的人間,離開這塊多情總是傷的土地,離開那份想愛卻始終不能愛的悲哀。 在妖界,不似人間日月如梭,歲月是永恆的,雖淒清寂寞,可卻沒有風雨,這座繁華綺麗的人間雖是誘人,但卻無一處是心靈淨土,在他回到初時的原點摒棄愛恨恩怨後,他想,只要多花一些時間,或許他會找回從前未遭到背叛過的那個自己,只要日子久了,記憶沈澱了,或許他遲早能夠學會習慣一個人的寂寞。 「但我好不容易才幫你找來了這顆舍利……」藏冬忙不疊地自袖中取出一隻繡袋,從中倒出了一顆晶瑩的舍利遞至他的面前。 他淡看一眼,沒有留戀,「留給比我更需要的人吧。」他是很感激藏冬的大力相助,但他,真的用不著它了。 「慢著。」藏冬在他轉首時忙上前攔下,「你何時回來?」想當初,他為了要從妖界來到人間,是花費了多少工夫,而今他說放就放,他怎捨得下? 葉行遠暗自思索了許久,也不知該用多少的時間才能淡忘這一切。若心痛是個酷刑,那麼他還沒想好該給自己一個多長的刑期,他從不是一隻能夠放得下的妖,若是要療傷止痛,只怕,給他再多的時間也不夠。 仰首看向已然沈淪的夕陽,在最後一絲光影墜落黑暗的深淵前,他撫著心房對天地起誓。 「若非海潮不起,不返人間。」 藏冬沉默了,什麼挽留的話皆再說不出口。 以旁觀者的身份再次走進迷夢中的無音,此刻站在他們身後,無聲看著這一切,望著葉行遠離去的背影,靜立在凋零花叢間的她,以手緊掩著口鼻,不讓任何一絲泣音,流落至風裡無處可歸。 為了照料方便,在地上鋪了兩個地鋪的碧落,在把無音和葉行遠都弄來房裡後,便坐在他們倆中間看顧著,不時看看身受重創的這個還有沒有氣,也不時為昏睡不醒的那個拭拭額上的汗。 報時的打更聲再次自園外傳來,滿腹憂心的碧落深籲了口氣,再次將燭臺裡快燃盡的蠟燭取走,重新換上新燭,並疑惑地轉首看向毫無動靜的窗外。 仔細算算,他們兩個倒下都一日一夜了,這期間,申屠令也沒聲沒息了一日一夜,照理說,申屠令若是要趁勝追擊,就該把握時機呀,可那傢伙卻沒有,不但除去了外頭的結界,還把自己給關在客房內,而肉身被拔的葉行遠居然也沒死,至今仍是好端端的活著……這倒底是怎麼回事? 愈想疑點愈多,愈想也愈怕葉行遠會在下一刻一命嗚呼,碧落擔心地瞧了瞧仍是沒醒來的無音半晌,決定先出門走一趟。她按著發麻的大腿站起身,「還是去求個心安好了……」不去山魈那邊看看,也不知葉行遠的肉身如何了,要是無音醒來發現他枯死,到時無音不傷心才怪。 忍著兩腿酸麻的不適,她輕手輕腳地走出門外,伸手小心掩上房門,方轉過身來,一隻帶血的大掌即捂上她的唇。 「唔……」還未看清來者的碧落,不及呼叫,迎面罩下的血腥味劃過她的鼻梢,銳利的痛感接著在頸邊傳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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