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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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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來,他不曾感到饑餓過,他總是覺得口渴,喉際乾燥得如野火燎原,即使他來到人間後不斷喝下大量的清水,試圖鎮壓下那份無法擺脫的渴切,卻仍是止不了他的渴。 每一回飲水入喉,好似總是在提醒著他是鬼的身分,雖說,鬼後已向佛借壽以讓他回返人間,讓他有了人的形體,不只是看來與常人無異,也能自在地在陽光下行走,生活也能與常人無多少差別,但骨子裡,他仍是一隻鬼終究不是人,而且,他能以這形態停留在陽間也只能維持百日。 這樣就很夠了,他並不貪心,對他來說百日就足夠了,這應當夠他為鬼後找著暗響,並有充裕的時間去找出他的仇人。 回陽前,鬼後特意為他找來了當年他辭世時,手上所握的那一柄陪他征戰過無數沙場的長刀,同時也攜來了他將在陽間所需的一切,好讓他能安穩地在陽間尋人,在前往暗響可能被帶至的京兆前,他先走了一趟他記憶的沉澱之處,那個,消失在大漠裡的國度。 站在故國的遺跡上,刮人臉的風兒帶著黃沙,吹起了他一地的鄉愁,漠地蒸騰的炙人熱氣,冉冉騰升在大漠裡,搖曳朦朧地構築起一座虛無的海市蜃樓。他怔怔地看著那座飄浮在遙遠黃沙上的回憶,感覺當年記憶中的一切,仿佛因此而重生了。 昔時,這裡有一座繁華美麗的國都,星羅密佈有如棋盤的街道上,聚集了南來北往的,旅客雲集的大都裡,葡萄美酒、駱駝商隊、小販手裡晶透無瑕的玉石、如雲出岫的織錦……在市集上交織成一振富庶熱鬧的榮景。在大都的城外,等待他出征號令的護都軍旅正在紛紛提刀上馬,當號令萬兵的他抬首看向城樓時,南陽王準備目送他離去,在南陽王的身畔,呼蘭公主正抿著唇對他細笑…… 榮景如飄蓬,天色一改,瞬間飄飛至不知處的遠方,那座回憶中的國度也漸淡漸模糊,他伸手想要挽留,所捉住的,卻只是一片虛空。 當海市蜃樓隨著落日消逝,他痛心地環顧四周。都不在了,記憶中他所珍藏的這些,都已隨著時光走入大漠間的風沙裡了,而今,只留一堆焦黑的黃土。 離開故土來到京兆,聽人說起,他才知曉人世已過了廿年。 廿年了,他已死了廿個年頭了,經過光陰的沖刷後,他不知該上哪去找他的仇人,這麼多年過去,他的仇人又可還存於世上?他不知道。被關在孤牢裡的日子,根本就無法得知陽間或是陰間之事,他不知道他的仇人是否已經離開陽間去了陰間,又或者仍活躍於陽間登上了想要的目標。 再次為自己倒上一碗清水,俯映在清澈的水波間,是他不安的眼眸。 此時此地所處的這個大千世界,雖稱為陽間,但大抵上,只能說是人間,因為存在這領域裡的大多都是人,其他眾生如神、精、妖、獸,雖也存於這個領域中,但他們不過是人類看不上、也恐懼于去知曉的他類,因此他們也一直隱蔽在陽間的角落裡,不似他這只鬼,偷偷混入了人世,來到了他不該來的地方。 重新踏上人間的土地,根本就沒有他想像中的喜悅或是暢意,他曾經瘋狂想念人間的一切,可一旦真實地回到人間,他卻倍感孤寂、無所適從。因為,一切都已經變了,在陰間待久了,他已習慣了一人孤寂無伴的牢獄生活,突然回到這個花香萬千、人聲雜踏,令他眼花繚亂的人世,他很茫然,甚至是不知所措,他不知該怎麼再去面對人群,再重新進入人的世界裡融入其中,而讓他更怕的是,他會再次犯下相信人類的錯誤。 「這外頭是怎麼回事?」鄰座的高談聲忽地闖進他的耳裡,擾斷了他走不出來的思緒。 「那個啊?」嗑著瓜子的男子朝外頭的人擠人的街道瞧了瞧,「哎,八成都是去看熱鬧的。」 「看什麼熱鬧?」伸長了脖子往外頭望的男子臉上帶著幾分好奇。 「他們是要去西郊的法場看人行刑。」去了殼的瓜子當空一拋,隨即被張嘴的男人準確地以嘴接住吞下。 當準備送至法場行刑的人犯,陸續經過飯堂外頭的官道時,一行行頭戴重枷被官差押來遊街的待斬人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而官道兩旁目送著他們前往法場的百姓們,有人眼中隱隱含悲,有人摸不著頭緒地伸首探看,也有人,興奮地準備去趕赴這即將與人世離別的盛宴。 「怪了,我怎覺得那些人好像有點面熟?」看著外頭的男子,越看越覺得似乎是曾在哪見過那些人犯。 「他們都是與震相府的人。」那人一派氣定神閑的樣子,知無不解地再為他解惑。 他拉大了嗓,「震相?」不就是那個良相嗎? 「別嚷嚷得那麼大聲……」鄰座的男人忙不迭地掩住他的嘴,不安地環顧左右了一會。 他直搔著發,滿面的不解,「震相不是自盡了嗎?聽說上回聖上還特意頒召佳許,不還追諡了個什麼公嗎?怎麼聖上他又……」 「這其中的來龍去脈我也不清楚,總之,聖上要誰死,誰就得死,聖上的朝令夕改又不是今日才有。」在朝當官的,今日或許能夠搏得聖恩位居廟堂高處,可聖上要是心頭有個不舒坦,那麼明日身首異處也是理所當然的。 「待會由誰監斬?」 「繼震相後的新任丞相。」他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咱們這位新相,他躍登新相一職後,首先做的第一椿大事,便是代聖上斬了震氏一族。」 對面的仁兄咋舌地問:「這個新相又是誰?」這麼狠?有必要狠到滅人滿門嗎? 「翟慶。」 水碗應聲而破的清冽聲應聲傳來,正談論到興頭上的兩人頓了頓,同時回過頭來,就見隔鄰一襲黑衣的男子,像是正隱忍著顫抖,渾身散放出一種令人涼透背脊的不明寒意。 「翟慶」這二字,初抵耳底時,令殞星幾乎無法掩飾心頭的那份悸動,他渾身蓄滿衝勁,一身苦無發洩之處的恨意,終於找著了它的歸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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