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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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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伯不禁咬著唇,愈想愈是不甘,「可您明明就是無辜的……」 京中人盡訾知,堂堂衛國大將軍沐盛育有二子,一人從武一人從文,長子沭庭官晉將軍長年駐守邊塞,幼子沐策自小文武雙全,年僅二十即狀元及第,本應入朝廷吏部任職,卻因適逢母喪,故守孝三年暫緩仕職。 他們這位年少即才名冠京的沐家二少,這三年來雖未任職,也不涉半點朝政,卻應恩師梅相之請,為恩師分憂禮部公務而住在恩師府中,與恩師門人同進同出,日夜抄編典籍,不但難得返回家門一步,一年之中甚至連父兄也見不上一面。 這樣的二少,怎會是老爺他們的黨羽?怎會是陛下眼中同罪的逆臣?他明白過去三十多年來,陛下是有多麼地倚重老爺,並賜予了全然的信任,故而在驚聞老爺他們叛國賣國之後,陛下心裡那深沉難解的仇痛。 可,二少爺確實無辜啊,他那雙成日舞文弄墨的手,從未碰觸到塞外的刀尖,也未沾染半點腥血,他不過是個一心守孝,又不忍見恩師忙碌,故而不辭辛勞為恩師分憂的孩子而已…… 「覆巢之下,又有誰人何辜?」沐策目光平淡地看向牢外搖曳的火燭,枯瘦的面容在火光下顯得明暗不定,「陛下再氣、再恨,最多也不過就是再搭上我一命罷了。」 沐伯振作地以袖拭著臉,「二少爺您定不會有事的,您有所不知,您的恩師梅相近來都在為二少爺您奔波,說不定他能——」 「叫他罷手。」 他愣了愣,「什麼?」 「這等殺頭事,叫梅相別再做了。」沐策深鎖著眉心,「陛下是什麼性子,梅相豈會不知?倘若他在這風口浪尖繼續為我奔走,以陛下睚皆必報的性子來看,殃及池魚只是必然。你若真為梅相著想,就想法子托人捎個信給他,要他務必斷了救我的念頭。」 「就……就算梅相不成,咱們、咱們也還有他人可想方設法……」沐伯急忙抬首,卻恐慌地發現他那一派淡然接受,全無為自己掙得一線希冀的目光。 沭策朗眉微挑,「然後再觸怒龍顏,讓他們不是掉了腦袋,就是一塊進這兒來陪我?」 「二少爺……」沐伯還想說些什麼好讓他改變心意。 「禍福無道,死生有數,真不需再為我搭上無辜性命。」叛國是何等大罪,眼下陛下只斬他父子二人,已是最小的代價了,在這節骨眼上再去觸碰聖上的逆鱗,太過不智。 哭跪在地的沐伯不禁朝他伸長了手,「二少爺,您、您不能就這樣放棄啊,您還那麼年輕,又是無辜的……您想想法子,就當老奴求您了……」 「沭伯,別再進來這兒了,留給你的銀錢,是要讓你們日後做點水本生意的,別再拿來這兒賄賂那些貪婪的牢頭,知道不?」在朝他交代完後,沭策朝後退了一步,整了整身上的囚服,而後彎下身朝他深深鞠首,「你若有心,就代我安葬我父兄,此恩此德,我沐策此生興許是無以為報了,來日九泉之下,相信我父兄他們也會感激你的大義。」 「二少爺……」 他決然轉身走向黑暗的牢內一角,不再回首。 「走吧,是沭家對不起你們,切記從今往後忘了我沐家是非,找個地方好好過日子去,千萬別再回京了。」 許久之後,隨著雜遝而來的獄卒腳步聲,沐伯的哭聲漸漸地走遠了,一室靜謐中,毫無預兆地,滾燙的淚水突然漫過沐策的眼眶,豆大的淚滴順著他的臉龐滔滔傾流,洶湧卻無聲。 一滴滴靜落在牢內瀝黑色石板上的熱淚,將黯色的地板滴上了點點黑漬。就著牢欄外頭影綽搖曳的燭光看上去,像是黑色的血,又像是在提醒著他,這一切並非飄渺遙遠的惡夢開端,而是血淋淋又刺痛人的現實。 他深吸口氣,兩手緊握成拳,全身蓄緊了力氣,試著想要抵抗那已在他胸中沉澱了好一會兒的父兄死訊。 對於陛下的絲絲怨憤,刹那間劃過他的胸坎,割肉刮骨似的,一下又一下地肆虐著他千瘡百孔的心房,但來得更快更多的愧疚,又輕巧地將那些不該有的憤怒給流放至遠處。逼得他不能恨,咬緊了牙關也不敢讓半句怨尤洩漏在外,他只能將那喘不過氣來的疼痛,混合著哽在喉中的酸楚,拌著血與淚全都奮力吞咽下腹。 因他從頭至尾皆很清楚,他的父兄,真的死得不冤,就連絲毫可讓他們狡辯抵賴的餘地都沒有,他們,確實有罪。 已涼的淚珠懸在他削瘦的下頷上,掙扎許久,終於落至地面摔碎成一地嗚咽的淚光。 自被關進了這黑牢起,對他來說,時間的流動變得異常地緩慢。 漫長的等待似是永無盡處,這讓他,一直都不敢睡、不敢歇息,猶如死囚將頸項懸在斷頭臺前股,百爪撓心地等待著首級落地的那一刻。他不敢片刻放鬆繃緊自己的身子,不敢縱容自己松緩些許神智,只因他怕,他怕這臨頭的禍事,會自父兄身上蔓延至他朝中的友朋身上。 他的父兄已是負了國,在那沉重的罪愆下,他斷不能再讓那些一心為他設想的友朋,也被無端地牽扯進來,並進一步因此而送了命,因他.從來都不願有負於人。 直自沐伯的口中親耳聽到了那噩耗為止,他一直都不敢承認,此案確實已定是終結了,就算是此刻,他還是不太能相信,陛下確實已將叛國賣國之罪釘牢打死在他父兄身上,並無禍延至朝中眾臣的打算。他生怕事情一旦突生了什麼變化,那麼,好不容易踩過滿地荊棘走到今日的他,恐怕得攜著這份焚心的煎熬,回過頭重新再走一回。 聆聽著淚水滴落的聲音,被蒙去了視線的沐策,看不清眼前這片不知要伴他到何時才能休止的幽暗,也看不清昔日父兄身在馬背上風姿颯朗的身影,他甚至就連自個兒也看不清。 獨自待在這黑牢中等待了那麼久之後,在這夜裡,他總算是可以低下頭來,對自己的心好好承認,那些曾經擁有的過往,和在這世上,曾與他血濃於水的親人,在今日…… 俱已不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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