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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我保證以後我不會亂點火了……」她半趴半靠在他的肩上,拚命呼吸著曾被搶劫走的珍貴氧氣。

  他低聲輕笑,抬起她的小臉,不厭其煩地啄吻著她紅豔的唇瓣。

  咚的一聲,某種撞上門板的悶鈍聲,自他們身後不遠處的大門邊傳來,他們倆同時回過頭,一動也不動地看著難得來找他們一塊兒回家,卻無故被他們攻擊得差點瞎掉的富四海。

  默默把一籮筐的抱怨都關牢在腹裡後,富四海動作僵硬地轉身走出大門,在不小心又撞了門板一下後,他搖搖頭,一手撫著撞痛的額際,順手關上大門,以免沒公德心的他們,再繼續殘害更多倒黴路過的路人甲乙。

  「他會不會消化不良?」過了許久後,伍嫣心情甚是愉快地問。

  「大概吧。」真想同情他一下。

  「我們該向他解釋什麼嗎?」

  「相信我,他絕對不會想聽你當面向他口頭報告的。」杜寬雅站直了身子,溫柔地將她拉起,「走吧,我們回家。」

  升上高三時的那年初秋,對杜寬雅來說,曾經平靜了近兩年的生活,終於泛起了一圈讓他不能不回首面對過去的漣漪。在醫院附設的花園裡呆坐了一整個早上後,即使再怎麼告訴自己,他得挪動腳步走進身後大樓的病房裡,杜寬雅仍是不知,究竟還需要再花多大的力氣,他才有法子設法移動他那雙似灌了鉛的腳。

  看著花園裡來探病的病患親屬們,帶著好動且在病房裡待不下的孩子們在初秋的陽光下玩耍,他試著把他們的對話都聆聽進耳裡,再試著回想著伍嫣、富四海他們又是如何與家人相處的,不知不覺中,無奈的笑意已掛在他的臉上,因為他還是不明白,到底什麼才是所謂正常的親情。

  在他最早的記憶裡,所謂的家人,是一道總是背對著他的白色背影,與另一道也總是背對著他離去的黑色身影。

  那種與窗外芝加哥冬季慣有的大雪不同,而是因時光而褪盡斑斕中的蒼白,是屬於他的母親的,既冰冷且寂寞。而另一道總是站立在眾多穿黑色西裝的人群中,高大且冷漠得近乎殘忍的身影,則是屬於他父親的。

  而這兩道身影,就是他以往僅有的家人。

  白日裡,他的母親常會坐在那個可以眺望外頭公寓車道的窗口,將那一雙水似的眼眸投注於往來的車輛中,期望著她熟悉的那部黑頭車會停在家門前。而總在相隔好幾個月,甚至半年、一年的夜晚裡,他的父親則會定期走近他母親期待的家門,蹬著昂貴的皮鞋,一步步走上樓,在母親叫醒了他之後,那個近乎陌生人般的父親,則會站在他的面前,一手支起他的下頷,就像審視件待賣或是待估價的商品般,評量著他是否有正常地成長。

  每每在父親前來探望的深夜裡,他總覺得,他像只日後將被販賣的家畜般。

  自小他即知道,在他上頭,有著兩位與他成長經驗相似的同父異母兄長,父親之所以會抽空前來看他,不過也只是在為了日後做打算,因為他的那兩位兄長萬一要是出了什麼事,那麼他這第三號儲備的繼承人,就得隨時準備接手兄長們那近似於人偶的地位。

  也因此,他一直都很清楚,父親之所以會前來這楝情婦所居的公寓,並不是來探望他們母子,也不是攜著關懷來與他們共敘什麼短暫的天倫,他的父親就像個定期來巡視業務的商人,來此的目的,不過只是想確定商品的質量罷了。

  一旦審查完畢,隨即轉身就走,絲毫不顧念身後母親那一雙渴愛的眼眸,也從不在乎他的兒子又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長大。

  直至今日,他仍牢牢的記著,那一陣陣在夜半時分,皮鞋踩在樓梯問,不斷在整座公寓裡迥響的空洞足音,還有每當在父親離去後,那一聲聲似乎已刻意強忍住了,卻怎麼也壓抑不住的啜泣聲……記憶中白色的街道、被雪花凝結成窗花的窗扇、當他被外公接走,離開家門時,風中刮痛他臉頰的冰屑、漫天風霜中無人送別的離別……那些,他在這些年來,不都已經好好的收藏在那個屬於過去的箱子裡了嗎?為什麼在他已經來到了這座溫暖的島嶼好些年後,又要再次強行扳過他的身子,要他回首垂憐過往?

  深吸了口氣後,杜寬雅整理好身上微皺的制服,起身自椅上離開,緩步走向那個外婆打電話至學校,要他立刻趕來這裡的病房。

  好似刻意在拖延時間般,捨棄了電梯拾級走上了六樓之後,站在這一頭看去,病房前的走廊長得似沒有盡頭,每當他往前跨出一步,他總覺得自己就像是快窒息般,必須再次重新調整好呼吸,才有辦法再繼續跨步前進。沿途上,經過的每一間病房,病床上一張張病苦的臉,那些病患家屬面上的憂心如焚,或是醫院護士們低聲抱怨著病人過多的臉孔,都沒有據留在他的眼底,當他終於走至那問外婆告知他的病房時,他停下了腳步。

  以指輕叩著房門,也不期待有人會應聲的杜寬雅,逕自走進了單人房裡。迎面而來的日光,白燦得模糊了他的視線,甚至讓他有種再次見到了大雪的錯覺。他花了很久的時間去凝聚他的視線,在鼓起全副的勇氣後,他側首看向那個躺在病床上久未謀面的母親。

  在他心中那個總是穿白色洋裝的媽媽,比起以往,此刻,病弱蒼白得就像只快斷翅的蝴蝶。這般看著她,他忽然很想憶起往日的她是什麼模樣,可他卻心酸地憶起,他就連一張關於她的照片都沒有,更別說是他們母子倆的合照,自小以來,她似乎就什麼也都沒有留給他過。

  一室的靜謐中,沉睡中的母親並沒迎接他的視線,也不知他的到來,她就那麼安安靜靜的睡著,徘徊在他們之間的氛圍,一如以往,仍舊是除了沉默外,也還是沉默。

  他踩著不擾醒她的步伐來到她的身邊,低首看了她許久後,猶豫地伸出一指輕撫著她消瘦的面頰,但在他的指尖上,他感受不到他曾經熱烈期盼的熱意,又或者是一些些能夠融化冰霜的溫暖。

  忽然間,某種看似荒謬可是卻又難堪得無地自容的錯覺,一骨碌地自他的腦海裡躍了出來,也許,該站在這兒的不應該是他,而該是她所苦苦等待的那個人,而他呢?就連個身為父親的替代品的資格也構不上,他憑什麼站在這裡給她一點她所想要的?畢竟,他並不是她花了一輩子去等待的那個人,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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