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綠痕 > 朔日 >
二十一


  從前,他是這麼相信的。無論經過多久,他們每個人,都不會變,眾兄弟將會團結一心的輔佐太子臥桑,為了太子,齊心合力地對抗伺伏的野心和政敵,他更認為,只要有兄弟聯手,太子定能再開創另一個太平盛世,只是他沒料到,事與願違,最後結果竟是演變成眾兄弟逐鹿東宮。

  天下之所以會亂,是因為要得太多,之所以要爭,是因跨越了本份。

  身處在權力的頂端,他從不知世人有多麼嚮往著這些,不知他的兄弟們也心醉於這些,他總將眼前的一切視為理所當然,但他的不爭不奪,他的心滿意足,卻是他人的得之欲快。

  三內鼎立以來,在那塊分裂的土地上,他堅守在自己不變的崗位上,維持紀律不讓手足為奪位而爭奪,試圖動之以情,好將他們間的鬥爭傷害縮減至最小,希望能勉強維持住得之不易的太平,但後來他才深深領悟到,他根本就無能為力。

  為什麼每個人的心都是那麼地貪婪?那些他所惦念的過往,為什麼他們全都不屑一顧?在拚命朝想要的方向前進時,他們怎都不願停下腳步來,看看那些難以抹滅的美好回憶?

  在別人嘲笑他沒有宏觀,也沒有博大的企圖心時,他依然故我,不認為念舊是一種執迷不悟,而在心底懷抱著眷戀,也不是不求進取。只因為他太明白,在他們追求的未來的背後,將要付出何等代價。高樹多悲風,他不願看見,釜中豆與箕的際遇在兄弟們的身上上演,他只是想讓每個人都好好的活在世上,和從前一樣,每個人都快樂地生活在這片藍天之下而已。

  在陽光熙和的暖日裡,凝望著離京旅途上靜溫無憂的花草,他偶爾會想起,那些收藏在心底深處的小小回憶,而後看記憶在黑夜裡猶如熒熒星火,劃出一道道流光,和一幕幕的不舍。

  記得以前還小時,他們十個兄弟妹,總會在每年盛夏來臨時遷居到較靠近北方的沁涼宮裡避暑,所有人的身影,在宮內翠色無邊的綠意裡跳躍,一張張面孔滑過他的眼前。

  綠意沁人的涼夏裡,他躺在涼蔭下午想,半睡半醒的耳畔傳來官人的叫嚷聲,說是中暑的霍勒又忍不住在禦書房裡睡著了,臥桑聽了,隨即在太傅把霍韃拖去給父皇痛接一頓前,趕去救人兼收爛攤子。

  草地的那一端,野焰和懷熾又一言不合打起來了,律滔和舒河各拉著一個是弟勸架勸到後來,也被拖下水一塊上演全武行,最後四人都鼻青臉腫地坐在地上,咧笑著嘴互醜誰臉上的戰跡比較光輝。

  輕微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地傳來,張開眼,開朗對未來充滿了理想的朵湛輕快地跑向他,高興地說父皇准他由明年起跟在二哥的身旁見習朝中的事務,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過來刑部來幫幫他這名總是公務繁忙的兄長的忙。

  而鐵勒,他總是與他們保持著一段小距離,安靜地倚坐在花園角落裡的涼亭裡,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在水村花台裡吹笛的戀姬。

  在去年秋末之前,他還天真地以為,只要他堅持下去,只要他再多花一份心血守住每個兄弟,那麼這些珍藏的回憶就絕不會變調,可在乍見本性盡露的律滔與不再熟識的朵湛,為了兩內而放下兄弟情份揮劍相向時,霎那間,他總算明白,自此以後,無論是在親情還是仕途上,他是徹底的孤單了。

  葉落的季節,離別多。

  在秋季的尾聲,他黯然地選擇了離去,離開令人心碎神傷的綠簷紅瓦宮牆,心中再不存有一絲的翼求。在走遠前,他走了一趟沁涼宮,充滿回憶的蔥郁翠林,一夜之間,葉落了,同時他眷戀的雙眼也漸漸看清了,漫天飄飛的回憶終將都化為塵泥,他們每個人,則是風中必須分離的落葉,是散是聚都由不得他。

  離鄉在外,惹人墮淚的話語,他不想多說,也不願憶起舊夢,因為他不想讓無處說離愁的他,再一次地陷入無能為力的憾恨裡,或是緊揪著心房不斷猜想,下一任的太子是誰,最後將會是哪個兄弟打敗其它手足,而那個人用的又是何種傷害手足的方法才能踏過他們而登基。

  他已經很累了,時光改變的不只是他的信念,同時也讓他變得意冷心灰。

  但龐雲的出現,又讓他生生剝離的遺憾,在輾眼之間又飛奔回極力逃離的原處,讓他又不停地去想,是否該再給他和眾兄弟一個機會,是否該趁著一切都還不太遲,不致於真的都無法挽回之前去做些什麼。

  心版上還依稀迴響著,「事在人為,夢想不是用等待來成真的。」

  事在,人為?

  該去做嗎?該不該,在逃避的旅程上譜下最終的樂章?

  桌上欲熄的孤燈,在殘火燃盡時為室內帶來一片漆黑,風淮揚首看向窗外,擄獲月光的層層厚厚雲朵不知何時散去了,入冬以來不停紛落的雪花,也難得他暫時停息,一如他流浪的心,渴望止歇。

  「我去?」無愁為難地輕磨黛眉。

  「我們只能指望你了!」數名心似油煎的男人,整齊地朝她彎身拜託。

  無愁歎息地看著他們臉上的愁色。

  虧她還喚名無愁,近來她的憂愁是愈累積愈多了,不但有個讓她芳心舉棋不定的風淮,讓她憂喜參半,不知該不該答允他的請求,現在還有票等著風淮決定的官員們,在苦候不到他的答案後,也把他們的煩憂堆到她這邊來決定了,回京後就先叫她爹幫她改個名換風水。

  「沒用的。」宮懸雨無奈地朝他們揮揮手要他們死心,「王爺的腦筋是直的,他要是不能由自己想通,就算派任何人去做說客也沒用。」風淮若是不能靠自己打通任督二脈,他們再怎麼在一旁煽風也不會有任何作用。

  翁慶餘還是很想倚靠無愁,「可她不一樣啊,再怎麼說她也是他未過門的妻子。」

  甚是瞭解風難的宮懸雨又是一陣長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