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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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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湛無意識地低語,「點火……」 望著被沖天烈焰一點一點吞噬焚燒的襄城,在朵湛的胸臆裡,好象有種東西也隨著那座城被燒盡了。 殺一人,保蒼生,他殺了那麼多人,就能換得這個國家永遠的安康太平嗎,為了大我,他可以犧牲一座襄城的城民,那往後當他站在朝野上時,他若認為他理壯,而他人理虧,為成就那所謂的大義,他又會去犧牲誰? 他不敢想,因為從襄城的經驗裡他知道,他做得出來,往後若是再遇上了,他定會再去做一回,而那時,他不可能再敢存有任何仁慈之心,為了彌補先前的過錯,他會毫不猶豫毫不留情。只是一日不再有仁慈之心,那時他將會成為什麼?他所身處的京兆,會不會成為下一座襄城? 「我給你時間。」鐵勒一手搭著他的肩頭,意喻深遠地在他有些聽不清的耳邊說著,「等你想通了後,再來告訴我你將來的路要怎麼走。」 焚城之後,淮南一帶的疫情總算是控制住了,朵湛也因此而受封勳由皇七子進爵為襄王。 但他寧可不要那個榮衛王稱。 襄王,這襄字,是他一輩子的陰影。襄城,並不是焚在這個國家的土地上,而是在他的心版上!深深地烙在他的心底,像個一生磨滅不去的烙印,讓他在往後的每一日都要面對他是個劊子手這個事實。 那年夏季,他跌入夜複一夜的噩夢裡,襄城的百姓們在他的夢境裡徘徊,所有人都在夢裡回過頭來,用至死不瞑的雙目赤瞪著他,無聲地控訴著他扼斷他們生命的毒殺。 他們的身影,總是在熊熊的火光裡出現,然後在鐵勒所揮下的刀影中消失,一夜又一夜,逼他承認他的仁慈是多麼的殘忍。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擺蕩在該仁還是該義之間,未來所有的藍圖,成了一片空白。 朵湛不再上朝,也拒絕為官,在他還不知將來的路途該怎麼走時,鐵勒早已帶著屬於自己的人,遠赴北狄去開創另一片天下,而他,卻不得不逃到佛前,甚至想出家以逃避那日日夜夜纏住他不放的噩夢,以及,他的後悔。 同樣在那年的夏夜,在他的夢裡,多了另一道纖細的身影。 是楚婉。 她總是在他的夢裡婷婷地笑,用一雙不知曉世愁的水眸凝睇著他,像株奉獻的蓮,毫不保留地擁抱他一身的疲憊和孤寂,而她的病,讓他格外覺得生命是如此脆弱,是如此需要用盡心力來珍惜。 因為她的需要,和那份被人倚賴的感覺,讓他曾經萬念俱灰的心房,因她而點燃了一盞明燈,開啟了他人生裡的平靜歲月,也讓他的噩夢遠去重拾生活。只是她照亮他生命的燈火,總是奄燃欲熄,讓他害怕他會有失去她的一天,為了她,為了他自己,他終於對未來作出了決定。 在那年夏日的尾聲,朵湛端坐在佛前告訴自己……不做,那就什麼都不要做,徹徹底底把自己逐出事外,無論發生什麼事也不沾染半分;若要做,他便要全力以赴,不牽念不優柔寡斷,他不要再有一次後悔! 第六章 頭一日,朵湛覺得紫宸殿的空氣是如此熏暖,夏日的南風輕巧地掀起紗簾,將殿外蓮荷的幽香輕輕飄送至一室裡,這味道,就像是楚婉的存在,他記得他總能在她身上找著這專屬的香氣。 再次擰乾手上的綾巾,一顆晶澈的水珠落至楚婉雪白的面頰上,朵湛躺在她身側半支著身子,手中的綾巾吸取了她頰上的水珠,滑過她粉白的頰、菱似的唇、以筆描繪過的黛眉,將她為嫁他人而施的脂粉全都卸去,還給他一張他日思夜念的容顏。 動手褪去她一身喜紅的嫁裳,感覺她沁涼如絲的肌膚貼上他的,像道淺淺的清泉,徐徐滋潤了他已焦灼得欲炙的身心,這陣子來總無法傾泄的熱意自他的胸口散去,奇異地因她而平息了。他再將她發上的累贅物部除去,任被散濃密似綢的長髮,淹沒了他們倆。 朵湛收攏了雙臂讓她枕進懷裡,柔柔膩膩的每一寸雪膚與他緊密地貼合著,望著從在長信府合起雙眼就不曾再睜開的她,他並不想將她自釋放疲憊的睡海裡喚醒,大掌輕盈的覆在她的心口上,在感覺她的心跳已漸漸不再那般急促時,他緊緊揪鎖著的眉心終於鬆弛開來。 只是,全身的感覺都很敏銳,像是經過長久的沉睡後剛剛蘇醒過來,每一根拂過他胸坎的髮絲,都能扯動他緊窒已久的情緒,每一次淺淺吹拂的氣息,都能撩起記憶中那些為她儲存的深情。 就著燭光,他的指尖來到她的眉心。 她額上的傷口早已癒合,只剩下像朵火焰的紅疤,愈看,愈覺得它像道烙痕,每拂過一次,就更加在他心中烙上一回。 這樣的她,他放不開的。 以前他曾對她說過,他願放棄所有來與她長相守,可是到了後來,必須放棄的人,不是在西內逐步加緊握權腳步的他,反卻是她,而在她不畏流言尢他拋棄了親人名聲之後,他放不開。 楚婉在他懷裡動了動,嘴邊逸出含糊的低吟。 「別醒來。」朵湛修長的指尖輕輕拂過她的眼簾,催哄著她進入另一場夢境,「還不要醒來看清更正的我和這個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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