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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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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遲遲鐘鼓初長夜。 夜幕森森,就連星子也無法竄出濃雲,只有西方的殘月仍苦苦勾留在天際,一會兒破雲而出,一會兒又遭重雲卷滅。 深更夜闌的京兆,萬物都像是己睡在夢裡深處了,但在靜夜裡仔細聽來,有些幽微的聲響仍是醒著。 按循著微聲,來到京兆裴相府邸的宅院,黃黃昏昏的燭光自本欄窗內透映而出,屋內燈火如豆,光影忽明忽滅,仍不肯在夜深時分睡去,伴著燈火的,是縷縷和著熱氣的白煙,煙霧中漫著蒸熟的稷粟帶著甜味,悠悠地將香氣飄送至已涼的空氣裡。 趕在秋涼露白時分正式來臨前釀造今年第一壇美酒的那嫣,此刻正在蒸騰四溢的屋內,忙著將一批批新蒸好的作料以木樁拌涼,並著手張羅著釀酒古六法裡其他必備的程釀工甚為繁複的秋露白,得七蒸七焙,之後還得將放涼的稷粟、高粱置放在壇裡,加入麴蘖、冷泉、作香的配料後仔細封壇,末了加上官家的封條,再將它儲放至地窖裡,待韶光過後,再開壇時便脫胎換骨化成了瓊漿玉液。只是,好酒不只是得要有會家子來品,它還需要有個為它傾盡年華的酒娘,來為它奉獻出她的青春和心力。 顆顆晶汗悄悄淌下那嫣的額際,在煙霧蒸騰的屋裡待久了,熱氣在她的面頰上如胭脂般地無聲化開,為她渲染上了層似醉的酡紅色澤,因為燠熱,一雙水色的杏眸也懵懂氤氳起來,在她一身素裳羅裙上,有的不是尋常姑娘家以花研汁後的香氣,而是襲人的酒香。 她是個酒娘,一個出身釀酒大酋之家,十多年來年年在秋露初起的秋夜裡釀酒的酒娘。雖說因遠親姨丈官拜丞相的緣故,她已離開了遠方家家戶戶釀酒的故鄉住進丞相府邸數年,但就算樓居的地方變了,她的身分仍未變,縱使歲月過去了,她的模樣也變了,她還依舊是那個生來就註定要為皇家釀酒的酒娘。 因為夜深,屋裡很安靜,此刻陪伴著她的,就只有那盞搖曳不明的燭火。奄奄欲熄的燭光中,她的影子被拉長打映在壇裡的酒面上,模模糊糊的倒影裡,藏盡了多少她不解的心事,每回,她還猶不及去瞭解它們,它們就被埋封在地底不見天日,而在破土之後,又匆匆被送至宮中無緣與她見上一面。 拭汗一回後,那嫣將手裡的木樁擱置在木槽邊,走至壇前低首審視那壇紅珀色即將入地封藏的新釀。 燈影下,酒面水光盡燒,陣陣甜香撲鼻,任誰想得到,此時這看似平凡的濁水,有朝一日,它將會有水的形、火的性,入喉時溫潤沁口、酒香熏人欲醉,待入肺腑後,又熾烈得有如猛火焚內。但這壇酒,等閒人可嘗不上,它將會被倒在皇家的夜光杯裡,用質如玉、薄如紙的杯身,來品嘗連她這名奉命釀造它的酒娘也無法嘗得的滋味。 釀酒這麼多年來,除了王公貴胄,誰也無緣能親觸品嘗到這等封壇進貢的美酒,她這名酒娘,就只能在皇室向大酋發出釀酒的指示時,遵照指令人屋辛勤鞠釀,在夜以繼日的辛勞之後所換來的,就只是佇足聆聽著他們輾轉傳來的美贊。可是,說句實話,就連她釀的酒也不認識她,她又怎能去體會那些贊言背後的滋味? 其實她最想要的,不是那些稱讚或蜜語甜言,她只想真正的嘗上一口自己釀的美酒,好好去感受一回她投注所有熱情和光陰所換來的成果,而不是只能在釀造的過程中想像著,日後當這壇美酒在地底蘇醒過來時,將會是多麼芳香甘醇。但或許終其一生,她都無法得知她用年華所換來的是些什麼,更無法得知她到底在酒裡頭藏了些什麼心情。 單是一壇酒,便可區分出品酒客與釀酒人的命運差別,更可勾勒出一幅當今貴族世胄與平民百姓的階級圖,那麼人一生的宿命,是不是和酒相同,所有的一切,也都是從有機會走出夜半釀酒的屋子不再揮汗耐暑,而可以起身走到涼爽的戶外,仰首面對著秋月舉杯共慶秋日的來臨? 應該是不可能的,夢想說得再多也終究是夢,只要套在她身上這階級的枷鎖不除去,她就一日不能脫離身為酒娘的宿命。 屋內的燭火,在那嫣兀自望著酒面怔伸出神時受了風激烈搖晃,令她回過神來,不解地抬眼查看在這密不透風的房裡哪來的涼風。 燭臺驀地在此時唧當墜地,一道黑影自她的眼角滑過,當她旋過身來尋找那道黑影時,黑暗中,有陣氣息自她的面頰拂過,她不禁怔忡半晌,眨眨眼睫適應突如其來的黑暗,然而在她的雙目逐漸能夠夜視時,一道幾乎與夜色融為一色的人影就靜立在酒罈前。 幽微的光影中,隱約可看出黑影的主人是個男人,那嫣緊斂著氣息握緊了雙拳,與他在酒罈前對峙著,在不及分辨來者究竟是誰和所為何來之前,她並沒有妄動,而他也無進一步的舉動,寂靜無聲地在溢滿甜味的房裡沉澱下來,唯一在他們兩人之間緩緩流動的,就只有時間。 隨著時間的流逝和他的不說不動,她因此而莫名地感到心安,對他的戒心也不知不覺地放下大半,一徑地瞧著暗影中他那張看不出半分模樣的臉龐,在心底不斷納悶著來者是誰,又是為何會在夜半闖進她的釀房裡。好半天,就在她的疑心快溢滿胸懷之時,靜立在她對面的身影總算是有了動作,極為緩慢地,他伸指朝新釀的酒面探去,而後將沾染了水酒的指尖放至口中品嘗。 那嫣有些怔愣,這入夜半闖進府裡來,不去盜些別的東西反而跑進她的釀房裡,為就是想嘗一口那有如粗胚般的新釀?難道,他也懂酒,現在在他的臉龐上,有著什麼樣的的神情? 見她不言不語也無什麼特別的反應,黑影的主人試探性地傾身向前跨進一步,而後朝她探出一手,悄悄地撫上她的臉龐,如撫美玉般地細細柔撫她那因在釀房裡受了熱而飽含熱意的面頰。 那是雙溫柔的手,也是一雙不尋常的手,它不若常年工作人們的粗糙和冷澀,若說嬌貴倒也說不上,在他的指縫間,有著練字練出來的細繭,掌心裡似乎又有握弓或是使劍所留下來的舊痂。微微的一陣幽香,不動聲色地自他的掌心飄向她的鼻尖,微有甜意間無酒意,是她方製成的新釀的味道,當他移動著手掌時,酒香尾隨著他的指尖在她的面頰上流連,使得沉醉在酒香中的她有種異樣的被催眠感。 趁著那極為短暫的片刻,順著勢,他動作極快地將掌心繞至她腦後的髮髻上,抽走髻上樸素的白玉簪,簪子一落入他的手裡,他的身子迅即往後一退,無聲地沒入黑暗中。 失了簪子的髮髻,在不受拘束擺脫垂下灑地之時,那嫣的神智總算是回到了腦海裡,她忙伸手朝身後的長髮探去,才發覺方才那個還讓她沒什麼戒心的男人,竟在轉眼之間就在她的眼前盜走她心愛的簪子。然而就在她抬首尋找他的身影時,發現他居然在溜出門外前,還刻意停下腳步站在門邊,揚高了緊摟在手心裡的簪子朝她示威。 不多加細想,那嫣在他的身影消失在門邊時也拔足追了出去,匆忙之際,完全忘了要顧忌到在靜夜時分這般追逐一個人,會帶來多大的聲響,又是否會驚起他人的一廉好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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