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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在下奉大王之命留守此處,盼荊大人好生靜養,待大王下朝一道用膳。”福隆面無表情地代王鎮守。

  她無奈地閉了閉眼,乾脆轉回內室。

  這算什麼?不過是從一座籠轉到另一座籠,她依舊是囚犯。光看福隆的站姿,就知道他的武學絕對在福盛之上,現在有傷的她,實在不想為了這麼點小事害得自己傷上加傷。

  荊軻在內室裡晃了一圈,目光驀地落在矮幾上的竹簡上頭。那堆竹簡似乎比昨兒個瞧見的還要多,竟大方地晾在那裡,她要是不看兩眼,似乎有些對不起自己。

  內室無人,她大方地坐至矮幾前,翻看著竹簡,她一目十行看得極快,想瞧瞧是否有前線軍情,然而她一連看了十來份,上頭提寫的不外乎是治水進度和設驛亭難度等等非常細瑣的雜事。

  這些事應該分配給朝中臣子,怎會是由他自個兒審閱,甚至一一批示?就算他想獨攬大權,也不是這種蠢做法,不,他不是個笨蛋,他會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用意,這裡頭定是有不為外人知的秘密,所以他才未下放。

  她想得正專心,壓根未覺有人靠近,直到聽到聲音從頭頂上傳來——

  “你看得懂?”

  荊軻的心頭顫了下,腦袋飛快掠過數種可能性,隨即鎮定抬眼。“雖說各國文字有點出入,但還是看得懂。”難道他是故意把竹簡擱在這兒引她翻看,好將她治罪?若是如此,這手法也太過迂回且小人了。

  “不,寡人的意思是這字這麼醜,也虧你看得下去。”贏政乾脆坐在她身旁,隨手拿起一份竹簡。“瞧,這字……寡人花了不少時間才看懂。”

  說是鬼畫符也不為過,連拿刀刻都可以刻得這麼醜,這些人到底是憑什麼本事當官的,他實在是納悶得緊。

  她的眼角抽了兩下,他能不能有一點暴君的樣子?

  他就像她的師兄弟一般對她抱怨著日常點滴,壓根沒有半點試探,反倒顯得她心思反復,猜疑不休,還有,不要把他國內的竹簡公文大喇喇的給她瞧,她要真是個歹毒狠絕的刺客,他說不準已經死了上百次了。

  “大王,在下實是不應該翻閱竹簡,還請大王恕罪。”算了,他既然想死,她早晚成全他,省得她心煩。

  “哪的事,寡人既會把竹簡擱在這,就不是什麼秘密,況且寡人這兒也沒什麼秘密,寡人要的是一個可以分憂解勞的人。”他看著竹簡,上頭提到的問題他還沒想好該如何處置。

  “這些事該是有九卿可以替大王解勞才是。”

  贏政很直率地翻了個白眼。“要是底下有個能幹的,寡人何必勞心勞力至此。偏偏一道公文擱置了個把月也沒人察看,做事能這般拖延的嗎?瞧,這渠道靠河搬運木材,要是動作不快,入冬後,涇渭兩河一結冰,這不是得拖延到明年入春了?”

  荊軻看了一眼,知道上頭提到的是缺人手,但她有一個更不明白的問題。“大王為何急著要在涇渭兩河之間鑿條渠?”

  “涇渭兩河入春逢洪,就跟當初的岷江一樣,鑿渠是為了調節洪患,二來鑿渠後尚可做為農作灌溉,河面平穩又能行舟運送稅收或運輸糧作,豈不是一舉數得?農作豐收,衣食無虞,水路無阻,經商行利,不就是盛世的第一步?寡人想好了,待一統天下之後,年年犯災的河道也得要修整通渠不可。”

  她聽得一愣一愣的,最終托著額,不敢再看他談論國事而熱情澎湃的眼眸,就怕一個不經心,她就會被拖著走。

  誰要他把一切說得太美好太誘人,完全是一代聖君的風範,搞得她內心非常錯亂,所以,蒙耳閉眼是最好的做法。

  “眼前這人手的問題確實是相當棘手呐。”

  聽著他近乎自言自語的獨白,荊軻無聲歎了口氣。看在利在天下百姓的分上,並不違背她遵奉的墨家之道,她可以勉為其難地指點迷津。

  “人手的問題倒是可以讓一些犯行可恕的罪犯填補,以打造渠道做為懲罰,渠成之後,相當於牢獄結束。”她淡淡地說道。

  她純粹是給點意見,壓根不認為他會接受,畢竟這麼做得承擔罪犯逃跑的風險,必須再建立一些措施,以賞馴心,以法制心。

  遲遲沒等到回應,荊軻不禁又道:“再不,就用傜役暫待,畢竟要入冬了,農事漸歇,傜役人口充當又可減免來年稅賦,這法子應該是……”她猛地抽口氣,只閃她的肩頭被緊緊抓住,逼得她非得抬頭。

  她這一抬頭就見贏政欣喜若狂,嘴都快要笑咧到耳邊,那雙黑眸在燈火搖曳下,不邪不惡,反倒灼熱真摯,流光四竄,忒是俊魅誘人,教她的心狠狠地顫了好幾下。

  “荊卿!你是寡人的荊卿,寡人絕不讓你走!”贏政狂喜地喊著,一把將她擁入懷裡。

  荊軻被勒抱得快無法呼吸,很想一把將這混蛋打暈,然而他因放聲大笑而劇烈顫動的胸口震撼著她,這是一種陌生而奇特的感受,彷佛在這一刻,她真真實實地與人共享了一份喜悅。

  她曾經遊說諸國君王,卻無人肯採用她的說法,甚至還著了燕太子丹那個混蛋的道,但她怎麼也沒想到,她要刺殺的對象,卻因為她的建言這般開心,讓她享受共榮的喜悅,硬是充塞盈滿她心底某處的空虛。

  她很開心,但不能開心;她該厭惡,卻厭惡不了……

  這個傢伙,怎麼這般令人討厭,卻又教她如此喜悅?

  一個人的喜悅可以持續多久?關於這一點,荊軻不是很清楚,因為她不曾擁有喜悅的感受。一直以來她總是在天性與遵從之間尋找平衡,在天下利害之間選擇染不染鮮血,壓根無關喜悅。

  但這傢伙……

  “來來!”

  她目露凶光地瞪著拍著床面的贏政,殺氣如暗潮在她心底翻湧。她保證,只要他再露出那種傻笑,再用那喚狗的姿態叫她,她今晚就要他的命。

  “來嘛,荊卿。”贏政笑意迎人,不管他臉上掛著什麼表情,都教他如沐春風,彷佛只要看著他,他心底就有訴不盡的滿足。

  既然荊軻不肯過來,無妨,他不就他,他就他嘛。

  贏政乾脆起身,趁荊軻戒備稍退的瞬間,一把將他打橫抱起——果然如他所料,上回他抱他回寢殿時他就發覺了,只要將他抱住,他就會乖乖地動也不動。

  贏政輕柔地將人放躺到床上,接著他跟著上床,借臂為枕,順手拉被,照慣例,弓臂讓他面向自己,然後,就寢。

  荊軻垂眸瞪著他的胸口,對於自己的心愈來愈沒把握。

  晚膳時,就在他喂著她飯時,他還滔滔不絕地誇讚她,直說要立刻執行她的提議,而且待他明日上朝時,要將她奉為上卿。

  這是她以往渴望能參與的國事,只為以利天下,可對象……怎會又怎麼可以是他?偏偏她內心是歡喜的,就連他喂的飯,她也覺得分外香甜,像是一口口地咽下他親手喂下的信任和欣賞,教她直到現在還是渾身發熱得緊。

  熱……他的懷抱確實太熱了,熱得她有點不舒服,她想要退開一點,卻驀地被抱得更緊,幾乎整個人都納入他的懷裡,她下意識微微掙扎。

  “怎麼了?”他低啞的嗓音輕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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