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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嬴政徹底無言以對。

  他說過降城不屠,可那白癡趙騰受李斯影響,很愛揣測君心,認為他說的是客氣話,以為大軍都壓進韓國都城了,要是不好好殺一場,他趙騰的大名難以揚名天下,無法強壓王翦一頭,更怕他的惡名還不夠黑,所以燒殺數裡遠。

  好半晌,他才能勉強自己擠出一點聲音。“後來寡人寫了一份文告,讓鎮守在南郡的趙騰發佈文書,嚴吏治道,絕無慘事再現。”

  “大王所說的可是《為吏之道》這份文書?”她難掩鄙夷的道:“在下要是沒弄錯,《為吏之道》這份文書該是南郡趙騰所寫,怎會是大王?”

  “是寡人寫的!只不過是因為寡人要他發佈文書,旁人才以為是他寫的!”要不然就是那傢伙竄名了。

  荊軻哼笑了聲。“大王總不能老想占盡天下賢名,而將汙名都讓給下屬吧。”

  嬴政目眥欲裂,內心竟興起活活掐死人的衝動。他不在乎外頭對他的評價如何,背黑鍋就算了,吃悶虧也就罷了,可是他卻受不住荊軻惡意的嘲諷,他怒斥道:“寡人到底是給了誰汙名,你何不說清楚!”

  她壓根沒將他的怒火看在眼裡。“大王一心統領天下,要不是大王有此私心,兵馬豈能擅動,誰敢無符起兵?這十裡枯骨十裡血河,難道不是因為大王而起?這一切皆起于大王的貪權霸勢,大王又豈能置身事外?”

  他狠狠地咬緊牙關,咬得又酸又疼,好一會兒才緩著氣道:“久分之地必歸一統,今天就算不是寡人起這個頭,也有別人會做,你真以為韓王安是個仁君不成,他不過是個貪婪又怯懦之輩,他不戰而降,只要能保住王位,他什麼不能給?軍糧、戰馬、美人……從民間一再搜刮,無視民不聊生,又是哪裡管百姓死活了?!”

  “那是因為大王逼戰。”

  “寡人不逼戰,韓王安同樣搜刮民脂民膏!至少寡人讓趙騰到了南郡後,原屬韓國的百姓皆能安居樂業!”

  荊軻抿了抿唇,心想他所言不假,但……“大王為了攻入趙國,不惜派人離間,讓趙王遷殺了大將軍李牧,此等惡行絕非賢君所為。”

  “寡人是想要得到李牧,想要趙王遷禮讓李牧,誰知道趙王遷竟把李牧給殺了,寡人至今還痛心得很。”說到氣憤時,嬴政根本就坐不住,起身團走,又不住地道:“話說回來,一個猜忌賢德的傢伙,又算是什麼仁君,他根本不懂得惜才愛才!”

  他真是有苦不能言,他明明是派人去跟李牧進言,希望李牧可以出使秦國而已,哪來的離間計?都是那群內心彎彎繞繞的臭傢伙胡思亂想,硬是給人亂扣帽子,這口氣他憋得緊,痛得要命。

  “可當初大王滅韓之前,也曾逼韓王安讓韓非出使秦國,然而韓非才到秦國沒多久就無故病亡……大王,韓非可真是病亡?”

  嬴政幾乎要嗚咽了。

  荊軻見他突然走到自己身旁坐下,頓時升起警戒,豈料他神情痛苦地把頭靠在她肩上,低啞地道:“荊軻,寡人難為……寡人是惜才的,你就不知道當寡人瞧見韓非的著作時有多麼驚為天人,多想將他招攬至手下,好不容易讓他來到秦國,好不容易聽他說了一席名實相符,寡人大悅想將他奉為上卿,可天殺的李斯竟嫉妒同門,暗地裡除去了韓非。”

  有誰知道他的苦?只要他看中想帶回來當隊友的,就被他豬一般的臣子搞砸,累得荊軻都來了,他還找不到隊友,還回不了仙境……那個悲啊,真是一言難盡。

  要是不看著他,荊軻會認為這不過是他的推託之詞,但他就在身邊,痛心疾首的神情怎麼看都不像是裝的,不過他說的也有可能,李斯與韓非同拜在法家門下,要說同門相忌,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人是死在秦國,究竟是誰出手,似乎也不重要了。

  “荊軻,法家強調不論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就如韓非所重法、術、勢,法行而君不憂,臣不勞,民守法。主張黃老之術,無為之道用在君王身上,本意該是指君心難測,不讓臣子胡亂揣測,可偏偏李斯那個老傢伙卻是本末倒置,甚至在朝中結成一派,一個個跟著揣測寡人心思,無視寡人之令……一個朝中皆能如此,何況是天下百姓,唯有嚴刑峻法才能管束亂世人心。”

  荊軻直睇著他在油燈下的黑眸,那懾人的威儀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個為民為天下而憂的仁者……她是不是餓慌了,出現幻覺了?呿。

  想了下,她回道:“法固然得行,但重典有時卻成了官逼民反的器具。”

  “那倒是,所以寡人首重軍令,違者立斬,宮中同制,必先有法行,才能有所依歸,慢慢地推廣至天下。”

  “如果大王只是想推行法制,其實也不須興戰,只消召來諸王相議,法制亦可在天下推行。”

  嬴政不禁笑了。“荊軻,你認為燕太子丹是個什麼樣的人?”

  雖然不是很想坦白,但坦白一直是她的美德。“……混蛋。”

  他的笑意更濃。“寡人與他相識極深,清楚他是個卑劣之徒,這種人他日要是成為燕王,你認為燕國百姓會有好日子過嗎?”

  當然不會有!她也不是替燕太子丹賣命,她只是想救高漸離,不過是想還高漸離當年一食一宿的恩情罷了。

  “如今天下諸王皆在觀看,楚王負芻守在南方虎視眈眈,就等著秦軍落敗,而魏王假也不過是個空殼君王,成天耗在後宮裡,哪會理會百姓路邊哀號。當初本是姬氏天下,卻因為諸侯擁兵自重,互相征討,自立為王,這幾百年來一直虛耗人命,寡人可以背這汙名一統天下,就盼此後百姓可以安身立命,夜不掩戶,就算到時史家皆說寡人只是為成就霸王之名都無妨,名聲之於寡人若浮雲,百姓安定才是真正的平天下。”

  荊軻直瞪著他,脫口道:“媽的咧……”她一定是餓昏了,才會覺得自己完全認同他的說法。

  “媽的……什麼意思?”嬴政抬起頭望著她,好奇的問道。

  他知道天下諸國口音皆有所不同,但這媽的一詞他壓根沒聽過。

  “就……”她艱澀地抿了抿唇,決定將坦白的美德先丟到一旁。“指的是一種加重語氣,就好比美人,咱們就說真他媽的美啊!”

  “所以你剛剛對寡人說媽的咧,是……”不恥下問中。

  “在這個時候代表的就是驚歎……大王,這很難解釋的。”夠了,她拒絕繼續說謊,媽的就是一句罵人的話,就是一句粗俗罵語啦,真他媽的,為什麼他們會聊到這上頭?

  “寡人明白了。”他虛心受教。

  當真明白?荊軻頭痛地托額,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告訴他事實真相。

  “瞧寡人聊得興起,趕緊用膳吧。”嬴政看他膳食沒動上幾口,趕忙催促道。

  見他起身回席用膳,荊軻丟開頭痛的話題,思索前一個話題,待吃喝到一半,才道:“天下從事者不可無法儀,行法是種做法,但是大王切記,為天之所欲,止天所不欲。”

  他驀地抬眼,黑眸在燈火下彷似閃過了一道流光,隨即抱著食器又走到她身旁坐下。“荊軻,這不是墨家的說法嗎?”

  荊軻有些驚訝的問:“大王也聽聞墨家之道?”

  “當然!寡人認為墨家之道也頗有道理,只可惜寡人見識不多,而李斯那老傢伙又只會吹捧法家好,其他百家他根本不屑一顧。”

  “大王也想聽墨家之道?”她難以置信地問。

  “想,卻苦無人能解,你……來自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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