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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處變不驚,因此她瞧不出所以然來,但袁克殊想必不太生氣,否則早就大吼大罵了。

  她暫時忽略了一件要事──袁克殊似乎從來未曾大吼大罵過。

  「沒有呀!出去買點雜貨,冰箱已經被我們吃空了。」她拿出習慣動作──搔亂前額的頭髮。

  「怎麼去的?」他依然溫和如水。

  「嗯……就……反正也不遠。」

  「所以你走路去?」他益發的和藹可親。

  繞珍鼓起勇氣,迎向他的焦點,終於知道──主人火大了!

  他為何能飆得完全不動聲色?

  「沒有呀!」她再撥一次額發。算了,看樣子他一定知情,乾脆自首,或許可以減輕刑責。「我……開你的車出去的。」

  袁克殊輕哦了一聲,緩緩點頭,全然的西線無戰事。

  爐上的水壺發出響亮的尖叫,提醒主人清水已經沸騰。他沉緩地提起熱水壺,為自己沖泡一杯錫蘭紅茶。

  凝結的氣氛幾乎勒得她喘不過氣來,繞珍寧可他對自己大吼大叫,也勝過這種惴惴難安的心境。

  「你是不是很想……罵我?」她主動提供罰則。

  行刑者不動聲色,背倚著流理台,透過杯中的氤氳霧氣打量她。

  「如果……你真的無法克制自己的脾氣,我……我……」她回避開眼光,無奈地聳了聳肩。

  他動了!

  茶杯被幾根極端冷靜的手指擱回流理臺上,兩隻長腿一步步邁向她,沉穩地、堅定地,絲毫不急躁。

  繞珍吞了口口水,下意識往後撤退,直到她發覺自己的背脊抵住磚牆。

  健碩的手臂撐住她臉頰兩側的牆面,他緩緩傾身向前,直到兩人的鼻尖幾乎相觸。姿態優雅,卻充滿威脅性。

  「你!」耳語般的字句敲進她的心坎裡。「只要再碰一次奧迪的方向盤,相不相信我敢用安全帶將你綁在前座,用平底鍋揍暈,然後連人帶車推進池塘裡,讓令尊、令堂一輩子也找不到你?」

  繞珍驚駭地望進他眼底,悚然辨明話語中的真實性。

  他是認真的!她無助地屏住呼吸。

  火熱的怒焰將他的心凍結成冰雪,聞不出一絲人氣。她倏地瞭解,盛怒中的袁克殊確實有可能、也有能力毀人於無形,而她竟疏忽地從未發覺。

  是他隱藏得太好?或者她觀察力太遲頓?

  「嗯?你相不相信?」他平靜而冰冷地追問。

  「相……相信……」

  袁克殊猛地暴吼出來──

  「那你為什麼故意試煉我的耐心?」

  她駭出啞然的呼叫。「啊……」

  他狠命地捶了牆壁一拳。

  「我甚至不曉得你有沒有駕照,假如半途出了車禍怎麼辦?巴黎充滿了三教九流的貨色,你曉不曉得外頭有多少人等著拿你這種觀光客開刀?法國的道路你熟嗎?交通法規你瞭解嗎?你會說法文嗎?或者認識本地的朋友?你記不記得這裡的電話號碼?如果臨時出事了,上哪兒求助?你給我說呀!」雷公嗓轟隆隆地追擊她。

  繞珍完全被震懾住。

  「我……我又不會……」

  「不會什麼?不會被搶、被撞、被砍、被綁架?」他咄咄逼人。「告訴你,上個星期有一位中國女留學生被奸殺,屍體扔進塞納河喂魚,請問你對這條新聞有什麼高見?」

  「我……我……」繞珍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蠻牛脾氣。「她又不是我殺的!你凶我做什麼?」

  「你──」他額上的青筋暴露。

  「歸根究柢,我是出於一番好心。冰箱裡彈盡糧絕,我不上街購物,哪來的食物下肚?我瞧你熬夜工作二十個小時,好心的不想吵醒你,這才私自行動。即使偷開你的車算我不對,但是我已經考上臺灣駕照,又不是完全沒碰過方向盤的生手,你想罵人也得罵得有點根據!再說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嘴裡說說也就明白了,幹嘛大吵大嚷地吼人?」

  「問題是──」

  「我只不過離開半個小時,就被謾駡成臭頭,那你呢?你將自己關進工作間二十多個鐘頭,天塌下來也不睬,我說過你一句話沒有?你究竟將我帶來法國做什麼?陪你坐『工作監』嗎?」

  「可……」他的氣勢稍微餒了。

  四季豆私自駕車、威脅他人交通安全的行為當然必須加以懲戒,不過她也說中了一個事實,他確實是有心騙她同來服「工作役」的。然而,他自認聰明猶勝所羅門王,理當不能在口頭上認可她的疑心。

  「還有,是你自己留言要求我正午喚醒你的。」繞珍戳了戳他胸口。「我偷偷地溜出去又偷偷地溜回來,一根頭髮也沒少,倘若你繼續蒙頭睡大覺,起床之後甚至不會發覺,這一番爭吵也就不至於產生。你幹嘛說話不守信用,提早醒過來?」

  「我……」連他提早醒來也有錯?

  「『我』什麼?你給我說呀!」她將同樣的罵詞扔回他臉上。

  袁克殊終於瞭解她為何養成撥頭髮的習慣。他煩躁地效法她慣有的動作,怒氣完全沉澱下來。

  「你為何以為自己離開我身邊,我會沒有感覺呢?」

  她品味著言下潛藏的無盡深意,一時之間竟然語塞。

  不是她多心,袁克殊的口吻、用字在在吐露著曖昧,一雙炯炯的人的瞳仁幾乎燒穿了她的皮相,直直烙印靈魂的最深處。

  「無聊!我不跟你說了,你負責打理午餐。」她鑽出鐵臂環成的監牢,拒絕面對他,以免被「敵人」搜集到她赧紅失措的訊息。

  袁克殊並未阻止她。

  繞珍慢慢踱進客廳,對於他不行不動的舉止竟然覺得……覺得有點失望。

  或許,他比自己想像中更加憤怒……

  NIKE球鞋甫踩上第二級樓梯,嬌軀徒然被硬扯進懷裡。

  她硬是將輕呼含在嘴裡。

  空氣濃度忽然變得稀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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