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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做了夢,不過是好夢。」既然趕不走他,她索性躺平在床上,望著頭頂的紗帳發呆。

  他的體熱挨著她,若在平時,那是威脅性很強的事。今天晚上,那份熱卻猶如窗口的月光,或頭頂上的紗帳,暖暖的罩著她。

  「夢見什麼?」他低沉的聲音有催眠人心的效果。

  她不答,沉默了很久之後,忽然問:「你相信永恆的生命嗎?」

  「那要看是以什麼方式形成的『永恆』。」他也翻正躺平,陪她一起盯著頂上的紗帳。「像愛因斯坦,貝多芬,雨果,達文西,老子,達摩……這些人的生命雖然結束了,他們留給後世的精粹卻是深遠的,在我眼中,他們已經獲得了永恆的生命。」

  「你相信凡人也能得到永恆的生命嗎?透過一次又一次的生命轉替,如我白天說的那樣?」

  「你是說,類似佛教徒口中的『輪回轉世』?我們基督徒不講輪回呢!」他低笑起來,「我們相信末日來臨將有一個大審判,受審之後,善者可以進入神的殿堂,那就是永生了。」

  「所以,我今天說的故事……你不相信那是真的?」她試探。

  「你自己都說了,那只是一個鄉野奇談。」他側過身子面對她,撩起一綹青絲在指間流轉。

  黑暗中,再度沉默了許久。

  她忽然盤起雙腿坐了起來,定定注視他。

  「如果我說,那是真實的呢?」她的眼在黑暗裡炯炯燦亮。「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某種方法能讓人類累積前世的記憶,一世又一世的活下去,形體雖然每隔七、八十年會換一具,靈魂卻恒遠是古老的那一個;普通人的『一輩子』對他們而言,只是生命中的一個『階段』,他們的『一輩子』則截止於地球毀滅的那天。你相信有這樣形式的永生嗎?」

  他也盤腿坐了起來,膝蓋抵著她的膝蓋,氣息混著她的氣息。觀察她良久,沒有回答。

  「嗯?」她輕聲催促。

  「我的理性告訴我,答案是否定的。」他淺笑,白牙在黑夜中一閃。「我的感性卻告訴我,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應該點頭同意。你說,我該聽誰的好?」

  「我不知道。」她避開他專注的眼眸。

  「那你幫我聽聽看。」他扣住她的後腦,徐徐的按到自己心口上。

  怦,怦,怦——心跳聲穩定而平緩。

  怦,怦,怦——

  她右耳緊貼在他的胸前,聽覺系統中只有他的心跳聲。怦,怦,怦——

  心跳聲和著空氣的震動,奏成一首慢板的旋律。

  所有煩雜的聲息都退出她的神魂外,沒有人聲,沒有車聲,沒有雨聲,連那纏旋已久、蕭蕭狂呼的風號,也在千里之外……

  「聽出來了嗎?」他的聲音暗沉低啞,嘴唇輕觸她的另一隻耳朵。

  怦怦,怦怦,怦怦——

  他聞起來有香皂的淡爽,皮革的雅致,和一種獨一無二的氣息,與他的心跳聲一樣,標記出「方德睿」的存在感。

  「它在說……」合上眼,嗅著他的味道,她昏昏然有點想睡。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說……」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良久無語。

  他撥開掩住她容顏的發,只看見一張沉睡的素顏。清豔的臉龐枕著他胸口,顯出難得的脆弱憐人、毫無防備。

  從以往便一直貪她形貌上的美,他從不否認這一點。然而,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看著她不勝柔弱的嬌態,一種意緒,癢癢的,徐徐的,從頸項穿過胸口,直直透進心底,附著那陣篤定的跳聲,怦,怦,怦……

  以前是貪她的美,以後呢?

  他歎了口氣,為什麼偏生對一個外表柔情似水,骨子裡卻如此執拗的女人動心?

  他隨即又輕輕一笑,低頭在微啟的紅唇間印下一吻。

  「我真是自找苦吃。」

  第04節

  十一月的紐約,其實已相當冷沁。日頭往西沉下之後,仿佛也帶走了最後一絲人氣。夜晚的紐約沉在醉生夢死裡,除此之外,便是見不得天光的黑巷。

  瑤光漠然的打量著屋內的一切。

  她很習慣這樣了——站在一段距離之外,冷眼看著旁人上演他們的恩怨與情仇。因為除了這種方式,她不知道生命還可以有其他的視野。

  僅僅是一扇玻璃門之隔,室外只有冷寒寒的風,和孤寂的星影;室內卻盛滿笙歌舞榭的歡聲,繽紛的笑語。

  許是隔了一層玻璃的緣故,連那歡聲笑語也顯得薄弱而易碎。空氣中,華豔的圓舞曲芽過落地玻璃,散幾朵音符給陽臺上的孤影。她和室內的歌舞昇平,只隔著寥寥數公尺的距離,中間的疏離感,卻像是隔了千萬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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