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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一雙驚訝奇異的黑眼睛和病懨懨、無力的貓眼停佇在他臉上,懷宇荒謬地升起一股想笑的衝動,這兩對眼睛實在相似得令人發唬。

  「你會出去多久?」他長歎一聲,投降了。

  「不久不久,一點整準時回來!」她生怕他改變主意,連忙將虎克的大小雜物交給他。「這是它的碗、貓罐頭、感冒藥——混在食物裡吃的,所以一定要看著它吃完——這是它的小被子,虎克吃完飯會午睡,讓它蓋著才不會著涼……」拉拉雜雜一堆東西,比照顧小寶寶更累人。「來,這是虎克,它喜歡躺在人家腿上睡覺……」瞄見他下巴微微抽動的肌肉後,她趕緊改口。「不過,睡在沙發上應該也蠻舒服的。」轉個方向,替虎克在沙發角落安置好一個窩。

  大功告成!

  「虎克,姐姐走嘍!乖乖聽話,一定要吃飯哦!」她回頭對他綻開滿懷感激的笑容。「正好給你一個機會培養母性,再見。」

  懷宇瞪著輕聲帶上的辦公室門。培養母性?虧她想得出來,他又不是女人,培養什麼母性!

  「貓——」虎克叫道,他忍俊不禁。沒聽過發音這麼標準的貓。

  「好吧,笨貓,只剩下我們兩個了。」他靠回皮椅背上,隔著兩公尺和它互相打量對方。

  它只是一隻貓而已,體重不足兩斤,高度不到三十公分,阿成一腳就可以踩扁它。這樣的小動物一點威脅性也沒,他何必太戒慎恐懼?真是杞人憂天!

  ***

  傍晚六點半,斜陽灑下一方昏黃細長的光線,落在璀燦哀聲歎氣的背影上,也落在虎克精神抖擻的英姿上,一人一貓齊步走在通往家門的小巷子裡。

  「怎麼會這樣?」她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你明明快病暈了,哪來的力氣和賀醫師在辦公室裡玩躲貓貓?」

  「啊。」虎克左顧右盼,神采飛揚,午休時間一場激烈的運動對它的病情顯然很助益。

  「唉,你把人家的辦公室弄得一團糟,教我以後如何面對他。」站在家門前掏出鑰匙,同時訓誡它。「我看你明天留在家裡好了,先避避鋒頭。等他氣消了,你再和我一起去向他道歉。」

  虎克不置可否,一馬當先沖進家門。她搖頭咕噥著跨進客廳,驀然被滿室通明的燈光嚇了一跳。傍晚六點多遭小偷真是前所未聞。

  「媽?」看見鐘映珍坐在籐椅上發呆,更令她驚訝的程度再進一階。照常理來看,現在應該是母親閉關寫稿的時候,絕不可能坐在這裡發呆才對。

  鐘映珍似乎未曾聽見女兒的呼喚,木無焦點的視線茫然投射在窗外搖曳的樹影間。就璀燦記憶所及,天性迷糊的母親若非雞飛狗跳忙著找失蹤的物品,便是嘻嘻哈哈與她談笑風生。幼年時偶爾聽見的夜半哭聲是她唯一記得媽咪心情低落的時候。而今,這般癡癡發愣,嘴角時而掛上愁緒、時而勾起甜密,想的是誰?

  「媽?」她坐在母親對面輕輕揮一揮手。

  「啊,你回來了?」鐘映珍刹那間收回漫遊的思緒,似乎為自己發呆的模樣感到不好意思。「我煮好晚飯了,過來吃吧!再用微微波爐熱一下,馬上就好。」

  「媽,怎麼回事?」她跟在母親的身後,對她規避的態度大惑不解。

  「沒事。」鐘映珍全副心力集中在張羅晚餐上,陸陸續續端出重新熱好的食物,盛好兩碗飯,逕自吃了起來。璀燦瞭解母親,當她決心不說出心事時,誰也問不出詳情。只好陪著她吃飯,偷偷用眼角餘光打量她。

  半晌,鐘映珍終耐不住性子,率先放下筷子凝視女兒。

  「小燦,今天……是我和你父親認識二十六周年的紀念日。」

  原來如此。可是,往年母親並未像今天這麼反常。她機械性地咀嚼口中食物,疑問的眼神靜表提出質疑。

  「你……你對『他』……有什麼看法?」

  她的眉頭糾了起來。「事隔二十六年,再談這個問題有何意義嗎?」

  「我只是想知道。」鐘映珍堅持。

  她聳了聳肩,回答:「我根本連他的面都沒見過,哪談得上什麼看法。」

  母女倆一起沉默下來。過了片刻,鐘映珍才低聲提出她想知道答案的問題:「你……恨他嗎?」

  恨?

  恨是一種太過強猛的情緒,甚至比愛超出百倍。它包含了激烈的毀滅傾向,傷害別人的同時也摧殘了自己。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有可能引發她如此狂熾的情感激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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