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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要命!」她拚命揉捏上臂的肌膚,雞皮疙瘩被那聲甜膩、蜜得幾乎黏牙的呼喚全擠出來了。

  「是誰?」洪小萍瞪著眼珠子,還以為她聽見鬼叫了。

  「誰也不是。」她立即將噩夢般的叫聲揮出腦袋瓜子。

  二線的紅燈再度密密閃爍。雖然分機線上一丁點響音也沒有,晶秋卻彷佛聽到火災警鈴的驚鳴聲,見了鬼般瞠住電話。

  「虞小姐……」洪小萍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反應。

  她不得不擠出一絲微笑,執起話筒,說服會計小姐天下無亂事。

  「喂?」

  「晶晶,你為什麼掛我電話……」

  咕咚!話筒第二度甩貼回機座。

  「打錯了!」她做作的語氣欣悅輕鬆得幾乎不像虞晶秋。「走,咱們先準備好今晚要用的數據資料,饒先生的問題請你多擔待一下,找個空檔掛電話過去和他談談。」

  彷佛為了跟她作對似的,總機明亮的喚聲再度從內線通訊器嘹唱而出。

  「虞小姐,外找。」

  她也未免太紅了吧!晶秋瞄了眼手錶,終於覺悟到時間已經流失掉了。

  「你趕快替我把各部門的資料統合起來,會完客之後我得飛車趕回去打理行頭。」匆匆交代完會計小姐,她小跑步離開資料室,直奔入門處的接待區。

  可能是太過緊促的緣故,她的前腳甫踩進接待處的地盤,後足踝莫名其妙地扭了一下腳筋。

  「啊!啊、啊──」無助的雙臂攀著空氣飛舞,卻構不著任何支撐住跌勢的扶持。

  別!別讓她又糗了,老天──

  「當心!」眼前白花花地晃過一道矯健的身影。

  下一秒鐘,木星撞擊地球,她安然棲靠著結實的胸膛。

  晶秋近乎呻吟地合上眼。毋需視覺做為輔證,光憑這副胸膛的熟悉體溫,她已經叫得出訪客的身分。

  「陽德……」為什麼每回都在他跟前出岔子?

  「如果我早知道貴基金會把歡迎儀式設計得如此誘人,八百年前就養成每天上門的習慣了。」帶笑的男中音湊近她耳畔逗趣。

  晶秋緊緊將潮紅的臉頰埋進掌中,沒有勇氣抬頭。形象哪!老天爺,為我保留一點殘餘的自尊和形象吧!

  「為什麼每次都是你?」她強迫自己仰頸面對現實的考驗,口氣百分之百嚴肅。

  「上帝的旨意,尋常凡人又如何能想透呢?」陽德回以同樣的正經八百。

  她好可愛!心中柔軟的角落輕輕訴說著。老姑婆鏡框又架回原位,深褐色的長裙依然剪裁成A字形的古板式樣,不過他已經目睹過老處女盔甲之下的真面目──那個紅潤且具女人味的美人兒虞晶秋。

  才一個多星期不見而已,他赫然發覺自己開始思念她了。思念她的故作古板,還有跌跌撞撞的笨拙,最重要的是,當她糗在他跟前時,瓜子形的白皙臉蛋便會染上豔豔的桃花紅。

  陽德也會思慕女人的消息若走漏出去,校園那幫娘子軍鐵定將她視為人民公敵。

  不過,她是怎麼把自己打扮成這副鬼樣子的?

  「你怎麼曉得我在『學無涯』工作?」晶秋顯然還未察覺兩人相偎相擁的曖昧姿態。

  「你上回告訴過我。」說話間,陽德順手摘掉她的粗黑鏡框,輕輕抽出固定姑婆髻的髮夾和細簪子。

  蓬卷的烏絲刹那間披垂下來,宛若波光流轉的玄黑色清瀑。

  「是嗎?」看來洩密者本人已忘得一乾二淨。「那麼,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陽德終於回想起自己的來意。「噢!對了。」

  遲疑的貓兒眼移向碎花地毯。

  一來紅玫瑰花屍散躺著,淒淒涼涼地哀訴她們被毀容的命運。長莖根部紮束的絲緞蝴蝶結,如今有若花兒的壽衣,氣氛莊重肅穆。

  「你……你送花給我?」她呐呐的。芳心突如其來地疾跳,幾乎害她喘不過氣來。

  啊!怎麼胸口怪怪的,莫非是心律不整?她捫心自問。

  「這個嘛……」美人兒乍現的紅霞引發他的罪惡感。「你要這麼形容,我也不反對,不過──訂花的人不是我,在下只不過恰好在這間花店打工,兼任送花員。」

  他奶奶的,紅粉知己填滿了四、五本登錄簿,為何他從沒想到送女人鮮花素果?

  「噢。」她瞳仁正中央煥散的光彩稍微斂了下來。他好像很忙的樣子!從助教到問卷調查員到披薩外送生到花店外務,三百六十五行儼然行行有他的形影,而且次次與她碰得著面。

  一回神,忽然察覺兩人的姿態極端的不雅,她忙不迭退出兩大步。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壓壞你了!」這算不算另一種糗到的場面?

  總機兼招待小姐躲在櫃抬後頭偷笑。

  「好吧!送花任務雖然失敗,留言照樣得傳到你手裡。」他聳了聳肩,從白色牛仔褲口袋掏出小卡片。「這束長莖紅致瑰來自……我看看……宋爾雅先生的手筆,卡片上寫道:『晶晶,我想念你,愛。』」狐疑的眉毛挑得高高的。「你真的擁有一位把名字取作『爾雅』的庸俗愛慕者?」

  雖然她的社交生活半點也不幹他的事,但,掩藏在橢圓形眸中的銳利眼光卻讓她不得不作答。

  「他是我工作上認識的朋友,沒什麼重要性。」晶秋盡責地回話。

  「哦?」陽德把香水卡片舉到一臂之遙,斜眼睨視它。「你對宋爾雅先生羅曼蒂克的舉動有什麼感想?」

  「羅曼……蒂克?這個人做哪一行的?歌星還是演員?我從沒看過他的電影。」她故意裝傻,「既然心裡少了點認識,當然對他無動於衷!」

  為了取信於人,她慨然拍拂著他的臂膀,仿若在安撫背毛微微豎起的大貓。

  為了某種莫名的原因,陽德對於宋爾雅送花的舉動相當不以為然。她說不出來自己如何看出來的,畢竟她與他並未熟稔到心有靈犀的程度。可是……怎麼說呢?她真的可以從他挑眉、逗弄、審視的表情變化之中,點透他隱隱敵視的含意。而且,可能就是出於這份敵對和不以為然,他才會親自將昂貴的花束送到基金會,以便探求她的反應。

  「很好。」陽德相當滿意她的回答。「既然宋先生完全不重要,咱們就忘了他吧!」

  他順手一捏,香水卡片萎縮成湯圓狀的皺球,臨空飛越三公尺的抛物線,正中牆角的字紙簍。

  空心射籃,得分!

  基於習慣因素,他一接下虞晶秋的Case,就將目標者的祖宗十八代、乃至交友狀況摸得一清二楚。人事檔案中當然包含了「宋爾雅」三字。起初他並不在意,也沒打算將這號人物放在眼裡直到他對虞晶秋開始產生興趣。

  四十分鐘前,他安排在宋家的臨時幫傭來電打小報告,透露了宋某人訂鮮花贈美女的香豔行動,終於,這傢伙引起他貨真價實的關注。

  不識抬舉的宋姓男子試圖泡「他的」標的物!

  這下還得了!他聽憑直覺,立刻展開捍衛疆土的重任。先冒名打電話通知花苑,取消宋爾雅的訂購行動,再準備了花來前來基金會探探敵情。

  幸好,晶秋並不示威或覺得希罕的反應,讓他非常滿意。

  「好啦,我晚上還有其他重要的事,先走一步。」他不由分說地拉近晶秋,在她前額落下淺淺的告別吻。「後天你有課,咱們學校見。」

  臨走之前,順便贈送總機小姐一記瀟灑的微笑,勾出人家芳心內亂跑亂撞的小鹿。

  貓類優雅的韻律感充斥著他的一舉一動。

  「好帥喔……」身後,癡醉的總機小姐呢喃著滿心的神魂顛倒。「虞小姐,你在哪裡認識他的?」

  「他……」晶秋呐呐目送狡貓般的靈動背影離去。

  這個陽德親自送來一束刺鼻的花,只為了徵求她的同意之後,把送花人的小卡片扔掉?

  奇哉怪也!

  她發覺自己越來越弄不懂貓科動物善變的思路。

  陽明山的私人別墅「曇香園」,今晚燈火輝煌。整片產業的左翼以玻璃屋搭蓋成廊庭,既可以坐享一整片星坐芒點點的夜空,又能保持中央空調控制的徐暖恒溫。中庭裡置著一列長桌,誘香地擺滿了中西兩式的自助餐點,長桌尾端垂直放著一張餐具方幾,中央的水晶盆盛滿淡粉紅的雞尾酒,調味用的柑橘和檸檬刀雕成薄片,覆滿兩大碟白瓷盤,淡米與濃黃相間,新綠與淺橘相伴,營造出極成功的視覺享受。

  派對進入第二個小時後,重量級的賓客也大都到齊了,晶秋捏緊半夾在纖臂與身軀之間的小提包。包包內,就是基金會準備留給主人馬川行過目的資料。

  可是,馬老闆一臉不太好惹的模樣。他的身材並不高大,充其量只比她高出幾公分,但壯碩的體魄卻頗為可觀,橫著看過去,腰肢紮練得相當粗廣,鐵幹似的臂膀十分結實,非常雄壯威武。人中部分留著兩撤山羊胡,更加強調他剛硬難纏的性格特徵。

  她杵在入口不遠處的角落,咽了口口水,頂高鼻樑上的姑婆式鏡架,不太確定應該如何接近馬川行。

  打從一進門,引薦她與會的顧問先生便言明瞭主人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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