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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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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回來了。」池淨推開家門,訝異的看見母親穿梭在廚房裡。「媽,您今天不是去參加社區討論會嗎?」 內裡傳來關扭水龍頭的聲音,一道窈窕的人影出現在廚房與餐廳銜接的門口。 她們母女倆在外形上相當肖似,都是清秀的容顏,都是素淨的氣質,都是不急不徐的個性。偶爾齊齊走在路上,沒有人會懷疑張習貞是她的母親──雖然,她其實只是張習貞的養女。 「會議討論到最後,區民對於公園改建的議案仍然達不到共識,我覺得再耗下去也是浪費時間,乾脆提早回來了。」張習貞在圍裙上擦乾雙手,好奇的瞄了眼掛鐘,才中午十一點。「你今天怎麼這麼早下班?」 「今天是周休二日的星期六,本來就不用上班。我擔心幾幅參展的作品沒收好,才特地跑回藝廊一趟。」她將平底鞋收納進鞋櫃裡,走向母親。「您在忙什麼,需不需要我幫忙?」 「不用了。」張習貞溫柔的笑了笑,轉頭繞進廚房裡。「我剛剛煮了一鍋紅豆湯,你到餐廳等著,我盛一碗給你。」 「好,謝謝。」池淨拉開一張餐椅坐定,整個早上搬動那些沉重的巨框畫作,她的上臂肌已經開始抗議了。 她抬頭巡視了屋裡一圈,試著用一種嶄新的眼光瞧瞧自幼生長的家園。 很難想像她加入這個家庭已經十四年了。這十四年的緣分,起始得曲折離奇。 九歲那年,父親命喪于一群飆風族的車輪下。對很多很多事情,她的印象已經不深刻,包括父親的葬禮;包括舉目無親的她最後被丟進一間收容所內;包括在收容所那三年的生活;包括很多很多。 及長之後,她曾翻看心理學方面的叢書,據說人類的記憶會選擇性的遺忘一些傷痛。 原來,父親這唯一的親人,被她下意識歸納入「傷痛」裡。 這是很可悲的事情,一個男人的消失只由他九歲的女兒記憶著,而記憶卻敵不過時間的磨損。 反倒是前往警局的那夜情景,一直深映在她腦海中。她可以一語不差的描繪出那間警局,甚至那幾個一毛三的長相,當然還包括那個坐在審訊桌前、頭低低的肇事少年。 她記得他姓鐘,有個外號叫「牛仔」。 當時的情景和氣味彷佛生了根似的,緊緊紮縛著她。鄰居阿姨尖銳的叫喊、心頭無助的感受、對未來的深刻茫然……直到今日,偶爾夜深夢回時,她還會霍然從睡夢中驚醒,彷佛重新體驗到當時的倉惶困惑。 在育幼院的那三年過得很平淡。既然她已經不是可愛天真的小嬰兒,心裡自然也放棄了被好家庭收養的希望。反正只要平平安安長到十八歲就好,接下來的路,就等接下來再說。所以張氏夫婦倆的出現讓她和育幼院都嚇了一跳。 當時張爸爸還健在,一個黝黑壯實的古意人。據他們的說法,她父親是張習貞娘家的遠房親戚,張習貞輾轉從親友口中聽說了池家小孤女的消息,算算自己已經是她在世上最後一個有血親關係的人,於是征得了丈夫同意後,將她接回家族的羽翼下。 她沒有太大意見,因為生活在哪裡似乎沒有什麼差別。 就這樣,她成為張家的一分子,生命中多了一位長她兩歲的哥哥和一位小她四歲的妹妹。 池淨已經記不得自己從何時開始,真正把張家視為自己的家人了。只知道這份親情衍發得相當自然,正如同張家也很自然把她視為家人一樣。她和新家人之所以處得如此融洽,可能是因為性格上的雷同吧!說來有趣,張家目前存續的四個人全都是不慍不火的個性。往往身邊急死了一堆太監,他們這幾個「皇帝們」還顧著慢工出細活。 但是,她倒還記得頭一遭開口叫張習貞「媽媽」的情景。 當時她剛考上高中,而張爸爸死于急性肺炎。在喪禮的過程中,她怯怯地走到張習貞面前,輕聲說著:「媽媽,你不要難過,大哥和我會幫忙照顧妹妹的。」張習貞的淚當場迸放出來,沒有人明白她究竟是太感動於這一聲怯囁的安慰,或者太傷心于丈夫的去世。 總之,十四年就這樣過來了。她上完國中,讀完高中,畢業於某國立大學藝術系,進入天池藝廊工作。 時間漫長的像一部平淡無聊的電影,又匆促得像一首未央的歌。 正想著畜事,公寓鐵門忽然轟地被拉開,又轟隆一聲關起來。 「媽,不得了了!」張家最小的女兒仙恩沖進玄關,直虎虎的煞在她腳跟前。「姊,這麼可惡的事情發生了,怎麼沒有人站出來抗議?」 「小恩,你在說什麼啊?」池淨訝然的看著妹妹。難得全家最篤信「懶人才長命」 的小妹也有這麼急驚風的時候。 「那個空地啊!巷子口那塊大空地啊!你們難道沒看見嗎?」張仙恩氣急敗壞的跺腳。「這麼大一台挖土機停在那裡,整個社區的人都瞎了眼嗎?」 「小恩,你怎麼這樣跟姊姊講話?」母親大人不悅的從廚房鑽出來,手裡端了兩碗紅豆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字一句慢慢說清楚。」 張仙恩重重喘了兩口氣,先平穩住呼息再說。 「外面巷子口不是有塊大空地被大家用來堆放雜物嗎?社區共養的流浪狗也都放養在那裡。」她比手畫腳的講開來。「我剛從學校圖書館回來,居然看到兩輛怪手在空地上清運垃圾,所有狗狗都逃得不知去向。怎麼有人開上我們的地盤來撒野,沒有人出面去制止呢?」 池淨歎了口氣。原來事關小妹的心肝賓貝狗,難怪她急成這樣。 「那塊地的地主想把土地收回去,就派怪手前來整地,也沒什麼不對的。」她代替母親回答。「前陣子社區佈告欄就貼出公告了,誰教你自己粗心不看。」 「什麼?」張仙恩大叫。「居然沒有人告訴我這件事!那七、八隻狗狗們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現在只能儘量替它們找主人收養。」張習貞放下紅豆湯,無奈的坐下來。「鄰長本來還想直接叫捕狗大隊來通通抓走,幸好被我們這些老義工勸下來了。」 「抓走?」張仙恩幾乎昏倒。「拜託,狗狗送進家畜防治所之後,七天之內就會斬首示眾。好歹它們也為整個社區看了幾年門,鄰長有沒有良心啊?」 「什麼斬首示眾,太誇張了吧!」池淨受不了的搖搖頭。「今天社區開討論會,媽媽正準備和大家討論一下狗狗的處置問題,所以你的寶貝狗不會有事的,放心吧!」 「呃……」講到討論會,半途偷溜的母親大人開始心虛了。完蛋了,她完全忘記狗狗的事,鈴──鈴──乍起的電話鈴聲解救了張習貞。 「你們姊妹倆慢聊,我接電話。」先逃離現場再說。 「既然如此,媽咪為什麼人在家裡?」張仙恩瞪著母親逃向客廳的背影。 有道理!這下子連池淨也答不出來了。 「哎喲,你們別這樣亂搞好不好?」小妹子煩躁的坐下來,眉梢眼角全擰在一塊兒。 「狗命關天,居然沒有半個人在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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