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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車廂裡靜默片刻,然後連明娟終於側頭看了她一眼。「我以為你去找江大哥了。」

  沈若水搖搖頭,車廂裡又靜默下來。

  她無法放下心,心安理得地去找江潮遠。江潮遠也明白。半年的時間不算太長吧?等江潮遠歐洲巡演回來,只能那樣。她只能等待。

  「明彥他……還好吧?」等明彥康復,等他沒事了,一切如常。

  連明娟抿抿嘴,不說話。

  「明彥還好吧?他沒事了吧?」沈若水又問。

  連明娟還是沒說話,望著眼前的柏油路。道路似乎無盡地往前延展,一直到天際那邊。

  車子終於停在一處近海的屋子前。房子離海邊有段小距離,但從屋裡可以看到一整片遼闊的海;單層的建築,廚衛俱全;黑自風格,很現代化的設備與裝潢。

  「這一帶住了許多從事音樂藝術工作的人。這裡靠海,離城市不遠,交通又方便:但環境幽靜,近兩年許多音樂家跟藝術工作者看上了這裡,相繼移居到這裡來。我爸媽也跟著湊熱鬧,前一陣子買下了這間房子。」

  屋裡三間房,主臥室跟客房,另一間裝了隔音設備,裡頭有架鋼琴,另一邊擺了椅子和架放樂譜的架子。

  「這間是我們練習用的琴室。」連明娟忽然壓低聲音,將沈若水拉到一旁,掩蔽在門窗後。

  琴室跟另外兩間房設計上稍有不一樣,房門上方鏤空裝了強化透明玻璃;房間則面向海那方,一整片玻璃窗,望出去一大片寬闊的長天連接著不遠處的海。

  房門半掩著。沈若水這時才注意到屋裡傳出的斷續的、像在嗚咽的琴聲;裡頭有個人影,背對著門,面對著窗外的海天,肩上架著琴,一手拿著琴弓,卻像在鋸木材一樣,發出極為礙耳的聲音。

  「明……」她張了張口,沒發出聲來。

  她看他丟下琴,看著自己的手。那手竟像是在抖;他看著看著,忽然生氣地捶打自己的手。

  明彥……怎麼會這樣?

  連明彥沒注意到屋裡有人。他雙手抱著頭,突然叫喊起來:「為什麼?」

  沈若水震一下,默默退開。一直退到屋子外,她才開口問:「怎麼回事?明彥怎麼會……」怎麼會變成這樣?

  連明娟顯得很冷靜,說:「這個情況是必然的。難怪會如此,都快四個月了,明彥疏於練習太久。」她停一下,又說:「這種情況也不算是不平常的,音樂這回事,停一天就要倒退三天。我們學音樂的,為了保持水準,每天至少要練習好幾個小時。明彥停了這幾個月,情況自然很不順。

  只不過,明彥心高氣傲,受不了,有點自暴自棄。要不是那場車禍——

  啊,若水,你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

  沈若水沒有表示什麼,似乎有點遲疑,轉眼望了房子一眼,才問道:「明彥的手……」

  「明彥的手沒事。」

  「可是?」

  連明娟擺個手,說:「醫生說他的手沒問題,外傷也都好了,沒有後遺症,可能是心理癥結。他腿傷早好了,醫生建議他回醫院做複健,但他既不去醫院複健,也不練琴,光只是喝酒,甚至喝醉酒,自暴自棄的,完全變了個人似。阿姨擔心他,特地聯絡了一些音樂界的人,安排明彥演奏會的事,但明彥根本沒出現。我阿姨難堪極了。明彥以前遇到這種事,再不情願,也不會這麼無禮。」

  「怎麼會……」

  「明彥根本不聽任何人勸阻,再這樣下去,他的演奏生涯可能會結束。我想他自己也明白。他躲到這裡來,我還是無意中才知道的。你看他這樣,比個三流的小提琴手還糟糕……」連明娟說著,哽咽起來。「若水,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明彥怎麼會變成這樣……」

  「明娟……」

  「若水,明彥他需要你——」明娟這話太突然,沈若水一怔,隨即沉默。她不是完全不懂明彥的心,但明娟怎麼會突然這麼說?

  「我不是常跟你說,明彥是我弟弟,可是我一直不知道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連明娟說著搖了搖頭。「我一直都不知道原來明彥心裡一直——」她停住,握住沈若水的手,直直看著她。「對不起,若水,我知道我不應該提出這個要求,拜託你這種事,但我怕明彥他……幫幫我,若水,他需要你!」哭了起來。

  「明娟……」沈若水有些為難。

  「你也看到了,再這樣下去,明彥的情況會變得更糟糕。」

  「可是,我能做什麼?……」

  她不希望看到那樣的明彥,但她又能做什麼?只是,這是她的責任吧?不,她對明彥有虧欠,但那又能用怎樣的方式償還?

  她不禁暗暗歎口氣。世上許多事,是沒有答案的,根本就沒有解答,所以才會有那許多的糾結、不清的纏亂,無數的牽扯不開。

  黑暗中有許多回音,有些被聽到了,有些也只能在黑暗中空回蕩。不是所有的心情都能上達天聽的。神啊,哪顫得到塵世中的人們這些那些、那林林總總的所有的心情。

  他們只能祈求又祈求——像當年她那樣,祈求又祈求。但也許,黑暗中從不會有回應。她不是完全不懂明彥的心,但啊……

  很多年前,仿佛也有過這般似曾相識的感覺,她在他身旁,他喝著他的酒,她勸他不要喝那麼多的酒。說他小。

  「是你啊……」沈若水……這個名字印在心上無數次,想將它剔除,痕跡卻變得越深。

  「不要再喝了。明彥。」沈若水坐在他身邊,雙手放在吧臺上,垂著眼。

  連明彥嘴角微微一動,也不知是不是笑,修長的手指沿著酒杯口無意義地畫著圈。

  「明娟讓你來的?」她來做什麼呢?他們都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少年了。她不會再說他小,他也不會有那樣的挑釁。

  今晚他都還沒喝過酒。這杯酒已經放在那裡快半個鐘頭了,他就只是那樣看著。杯中有太多往事,他不該去憶想,她偏卻走到他面前,他回避不過去,往事上心頭,也就這般跟往事並肩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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