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如是 > 相遇,在最美的流域 >


  沒有歸屬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對世界既然不再有所倚附,最直接的衝動就是遠離塵囂。

  蕭愛靜立在街旁,看著繁忙的街景,越看心頭越混亂。公車一班班自她眼前開走,她只是望著晨光中的懸塵浮埃,冷不防又呼歎了一口氣。

  「蕭小姐?」一輛紅色喜美停在蕭愛的面前,助手席旁的黑褐色車窗打開,車窗裡,探出了一雙驚逢的眼睛。「你是蕭小姐吧?還認得我嗎?真巧,我正要去貴公司,卻先在這裡遇上蕭小姐。」

  蕭愛盯著眼前突然出現的男人,恍惚地微微一笑。

  這個人她見過幾次,算是認識,不是全然的陌生人。從去年年中,「新藝文化」著手編輯「日本文學大系」,邀請某位在大學裡東方語文學系任教,研究日本文學頗有心得和成就的學者擔任導讀和評介的審稿工作。那時出版社騰不出多餘的人手,加上學者的外聘酬勞相當可觀,吝於再多征入手,跑稿、送稿的工作,便都落在最好打發與使喚的蕭愛身上。今年春末,「日本文學大系」出版事宜底定,蕭愛跑腿的工作,才算是告了一個段落。

  那個學者,就是眼前開著紅色喜美的柯寄澎。

  柯寄澎人長得文質彬彬,相當有才氣,一身的書生氣質,卻有著和他學者形象極端孛離的血熱個性,開快車、追求速度感,喜歡熱情鮮豔、充滿生命動感的激烈。這種性情的狂放,看似相孛于學者沉靜的穩重,卻是極符合他詩人氣質的本質。

  「蕭小姐要去上班?如果方便,我順道載你一程。」柯寄澎禮貌的微笑。

  蕭愛那恍惚的微笑,他看著覺得怪怪的。剛剛他也不曉得那來的衝動,從車窗瞥見到她後,就貿然的在她面前停車。

  以前剛認識這女孩時,第一次見面,他差點失態的笑翻手裡的茶杯。她那一身打扮實在太滑稽,偏偏又不知掩蓋缺點地專挑自己的短處過不去。長髮、長裙、平底鞋;蕾絲、花邊、蓬蓬裙——老天!她還當她自己是十六歲的美少女。

  第二次她來送稿,居然變本加厲地梳個公主頭,白衣、白裙、白褲和白鞋——他實在不瞭解,這世上怎麼會有這種毫無自知之明的人。

  後來見面的次數多了,習慣了她那種突兀的裝扮,同時也慢慢瞭解她那種心態,也就見怪不怪。她並不多話,眼神有自卑的陰影,笑容空空洞洞的,沒有神采。有一回他忍不住開口問她,為什麼做那種裝扮?她睜著小眼睛,厚厚的鏡片將透明的映色沉澱成乳白色,說是習慣了。他才明白,原來那種裝扮她已積久成習,已變成了一種心理建議,自信心存在的保護網。唯有那樣穿著,她才不會覺得突兀,才不會覺得大家都用奇怪的眼光看她,才會心安。

  她根本已不敢嘗試別種型態的穿著或打扮。

  這個發現,讓他猛然了悟,為何從事同種類型工作的族群,都會有型態類似的裝扮。好比從事藝術工作的人,大都有類似的不修邊幅;從事工、商、美容美髮,一般上班人士等等,各種不同的族群,也都有其各自歸屬的裝扮特色——甚至連道上討生活的,也有其獨自的特色裝扮。

  大概原因都和蕭愛一樣吧!他們認定了那種打扮,只有那種裝扮才會使他們覺得心安,甚至有了某種自信。

  有了那怪認識,他對蕭愛令人不敢恭維的外表和打扮,才不再那麼耿耿於懷。老實說,蕭愛實在是個長得令人「很抱歉」的女孩;然而見面久了,柯寄澎卻訝異的發現,蕭愛有一種莫名吸引人的氣質。

  到底那是什麼,他卻說不上來。就像他剛剛莫名其妙的有那種衝動在她面前停車……

  「蕭小姐!」柯寄澎又喊了一聲,依然維持禮貌的微笑。

  蕭愛一直出神的盯著他瞧,也不答腔。他開口又想喊出聲,硬生生的咽了回去。那種情況氣氛,說話不好,不說話也不好,比較一下,想想還是不說話的好。

  「蕭小姐!」相視了幾秒,柯寄澎終於還是又喊了一聲。

  蕭愛沒有回答,只是安靜地看著他,然後左右看看,等他再開口。她要確定,他的確是在跟她說話,免得自取其辱。

  「蕭小姐,」柯寄澎對自己苦笑了一下,耐著性子說:「請你別誤會。我剛巧有事到貴公司,所以才想如果方便,可以順道載你一程。」

  「謝謝。不過,我不到公司。」蕭愛終於吐聲回答。

  柯寄澎聽得她的回答,似寵若驚,連忙又問:

  「蕭小姐今天休假?還是……」他敏感的看一眼蕭愛背後的背袋。

  她剛剛那樣出神的站在街旁,加上身上那個背袋,那光景簡直像是準備去流浪,隨時浪跡天涯般的飄泊孤單。

  蕭愛抬頭看一眼前方的灰雲和街頭深處的車潮,極其突然的回答說:

  「不,我準備去旅行。」

  「旅行?」

  「對啊,旅行。」蕭愛說著,無故的笑起來,對著柯寄澎揮揮手,邊走邊說:「再見,何先生,我要去旅行了。」

  她邊說邊走遠,雙手抓著兩肩股的背帶,像小學生要去遠足一般,遠去的背影細細小小的。

  是啊,旅行。她怎麼沒想到!對失戀傷心的女人來說,旅行是再適合不過了。失戀了,旅行散心,也許有一場浪漫的邂逅一不!她不要再談戀愛了。她只想徹底的從這個世上消失。

  可是,她能上那兒?何處是她的歸程?

  她背著背包,在鬧市裡茫然走了一上午。看過山,也見過水,還買了冰淇淋坐在路邊吃,耳畔也隱隱響著淒美孤寂的配樂聲——熱鬧的等待,離家的少女,故事情節總是這樣出現在電影裡頭的。那個印象華麗又遙遠,夜景、燈火、浪漫的流浪足跡……沒想到她現在卻這樣真實的走在電影的街頭,一片一片地將腦海裡頭的印象連綴起來。

  腳走酸,走累了,便隨便往路邊一坐,米白的長裙四處染得皺皺髒髒。流浪難道就是這樣?隨便走隨便看,看山看水,吹風淋雨,累了就坐在路旁小歇,托著腮看著來往的群眾?

  一對對的男女從她眼前大步跨過,誇張的笑聲,放肆的音符,隨意亂拋。戀愛中的人,看起來總是很幸福快樂,即使再平凡不過的臉孔,也總是散發著說不出的光采。

  愛一個人究竟能受到怎麼樣的地步?她實在是不明白戀愛的事。聽說愛情能使人光芒四射,而且更加增添光耀;唯獨失戀的心給該怎麼收拾殘局,她沒有聽說過。

  大概是痛哭流涕吧!

  戀愛的甜蜜造就了平凡日子的精華高潮,光采得連自己都以為是小說的女主角。分手失戀卻是王子與公主美夢醒後必然面對的現實,不過,身經百煉的女人卻能將它看得無所謂;失戀只是生活的一種新陳代謝,大哭一場後,就能恢復平常的生活,然後重新再找一個既新又好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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