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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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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佑芬的動作慢,她等著,只覺得過了好久,突然有種說不出的疲怠襲上來。她一生的青春,仿佛都耗費在這樣的等待。她想著,腦海其實卻空白一片,怔了。 「讓你久等了!」花佑芬蹦跳著出來,一巴掌拍在她肩上,冷不防地拍醒她。 徐愛潘收回差點走失的心,提了提背袋,瞄了花佑芬一眼。「走吧。」腳步比說話更快動起來。花佑芬走在內側,她靠著走道,和一對情侶似的男女擦身而過。那個男人她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有種不確定的印象,但就是想不起來。大概是記憶的誤差吧!這樣想,摸著口袋裡的那封信,她突然害怕起來。她對潘亞瑟的惦念,是否也會產生這種謬誤?憑著記憶回溯一段感情或往事時,因著時間的落差,記憶有時卻變得不可靠。她害怕,青梅竹馬變神話;久遠的一段感情,靠近了,卻變了樣貌。從面桃花,物是人非。 公路上淨是往城裡的小型客車,揚著滿天的塵灰,潑辣地從她們身邊呼嘯而過。走經一家老式的小雜貨店時,徐愛潘忽然叫住走在前頭的花佑芬,說:「等等!」 她停站在雜貨店門外那佈滿灰塵鐵銹的郵筒,從口袋裡抽出那封信,低頭楞楞地瞧著信封,以一種接近冥想的姿態,起怔忡。昨晚一晚,她思量了好久,幾多掙扎猶豫,終而提筆說十年流光。但這當口,她還是沒有勇氣,空望著那信發呆。像那幽暗的雜貨店,從外頭望進去,徒殘一股斑駁陳舊的歲月痕跡,陰暗一片。 「怎麼了?」花佑芬回頭過來,看她在郵筒前發怔的模樣,明白了,說:「這樣不是很好,你還在猶豫什麼?早早作了斷,早死也好早超生。」 徐愛潘僅是回她一眼,覺得她在說風涼話。花佑芬煩不過,大步走過去,從她手中抽出信件,草草瞄了一眼,正打算塞入郵筒中,揚起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又將信件湊到面前多看了好幾眼,好生意外的表情,挑眉說: 「潘亞瑟?×報那個潘亞瑟?」她只知道徐愛潘莫名其妙喜歡了一個男人十年,如此而已,從來也沒聽她提過那人長得長短圓扁或四柱八字什麼的;連對方叫什麼名字,當然也沒聞嗅過。 「你認識?」瞧花佑芬那副表情,似乎對潘亞瑟有所知時,徐愛潘不禁幾份緊張。 花佑芬搖頭,將信塞入郵筒中。「不認識。不過,有次聚會時,聽朋友提起過。」 「哦。」徐愛潘繃緊的神經略略鬆馳下來。花佑芬擔任編輯多年,認識一堆在報社、各雜誌、出版社工作的朋友。不像她,孤僻成性,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居多。 自從謝草飄洋過海去當外國人以後,舊遊零散殆盡,她就習慣一個人東晃西蕩,漸漸失去再去認識結交新朋友的熱情與能力——或者說,不是不能,而是不肯。她根本不要朋友,僅和人維持最低限度的交往。當然,花佑芬算是例外。不過,花佑芬也有她自己的故事,不會去干涉她或好奇侵犯她的隱私過去。她總想,這世界如果有上帝或神的存在,她大概會是一個最差勁的告解者。 「你聽別人談起他什麼?他是不是……呃……那個……他是不是已經……」她吞吐地又問,心裡還是忐忑不安。 「不清楚,沒人提這些。」花佑芬搖頭。她知道她想問什麼——他結婚了嗎?心有歸屬了嗎? 「哦。」徐愛潘又「哦」了一聲。半是放心,半是失望,期待落空混淆的複雜的滋味。 她背靠著站牌,往馬路那頭望過去。客運車遲遲不來,也沒有個一定的時間表,似乎端看司機老大的心情,高興開來就來。 「唉,阿潘!」花佑芬看看她,突然問:「你對潘亞瑟……到底地怎麼回事?從沒有聽你說過——我是說,你跟他之間,究竟有什麼關係?你當初怎麼會喜歡上他那個人?」 「當初啊……」這一問,又問得徐愛潘發愣。她撇撇嘴,笑得有些苦。往事重提,驚夢一般的有些遙遠。 「他是我高中的學長。那年我高一,他三年級;我在舊的校刊上看見他的文章,驚為天人,還沒見到人就先愛上了。他長得高高瘦瘦,帶著藝術家的氣質,但不是那種悒鬱絕望的,而是接近文士名家的風流。某個程度來說,他的氣質是外顯的,神采是流動的,給人的印象也是驚心震撼、衝擊式的。當然,我這樣形容,跟我對他先入為主的觀感有關。我是先從他的文章認識他的,透過一層增添美感的柔焦看他。」 「原來如此!從文採取人,很像你會做的事。」花佑芬恍然大悟似地點點頭。潘亞瑟如果真寫得一手好文章,先別提他什麼帶一身藝術家氣質的,單憑這點「不一樣」,就難怪徐愛潘會對他惦念不已。 她總覺得徐愛潘「看人」的標準很奇怪,或者說,與眾不同。她總說,每個人的美醜、長相其實都差不多,只有身具特別或過人的才華,才會發散出與眾不同的魅力,才顯得出自己的不一樣。所以,她看人,或者說挑男人,不管皮相面貌身家地位與財富良善。她看才,看氣質個性。其實,總歸一句——她欣賞帶文采的人,與她頻率相通。 頻率——這才是最重要的。相知,是求共鳴;相守,是求白首。相守白首,互有許多妥協,在妥協中求圓滿。但求相知,如果不同頻率的人,就難以共鳴。而相知與相守,她求相知。她如詩人所謂的「在茫茫人海中尋訪唯一知音,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追尋,其實,也不過是追尋一份相知與共鳴。也因此,她的愛,大半成份,可以是精神的、無性的。 但愛必生欲;精神的愛情終歸有一朝要落實在肉體。總有渴見想望吧? 「他住的地方剛好跟我家在同一條路上,和我搭同一路的客運。我跟蹤我幾次,算好他上下學的時間,總搶在那個時間和他搭同一班客運,躲在人群後偷偷看他——」徐愛潘垂下臉龐,暮光中——顯得十分姣美。 是的,她一直在看他,偷偷地。在公車上,在學校裡,在人群後,在遙遙的長廊盡頭;她一直、一直偷偷地在看著他。別的女孩都能輕易自在和他聊天、談舌,唯獨她不能。她不是個容易靦腆的女孩,可以很從容地面對陌生的男女;但在他面前,卻軟弱得沒有一絲力量。她甚至不敢靠近他,光是他從她身旁的經過,她一顆心就顫跳個不停;偶有那麼一次,他對她說話,只是如同對其他陌生人一般,再平常不過的一聲招呼,她竟臉紅結巴得不知所措! 在他面前,她一直是渺小的。但她想,心裡一個小小的奢想,他也許知道她這個人的存在吧!那一回,她坐過站了,不安地越過他身旁匆匆準備下車時,那一刹,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忍不住回頭了,回頭去看他;他竟也回過頭來看她,眼神相視,眸底隱隱一些波浪。 然而,也僅於這樣。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的交集,不足以發生任何故事。 而那樣一晃,十年就過去了。 「就這樣?這樣就讓你擱在心中惦念了十年?」花佑芬不禁又搖頭了,她是絕對的「靈肉合一」主義者,光有愛,卻無法互相擁抱、感覺對方的感情,太沒有安全感。她的愛情,是需要感受到對方的存在,和徐愛潘「虛無縹緲」的精神式情愛恰恰相反。「如果我是你,早就將他忘得一乾二淨,『移情別戀』了。」 「它一直在記憶裡糾著,我也沒辦法。」 「阿潘。」花佑芬又搖頭,神色很認真。「『一輩子隻愛一個人』,這樣的愛情,的確很美。但信仰唯一是很危險的,因為愛情並不是那麼不可變。如果那個『唯一』變了,那你豈不是要一輩子孤獨到老?」 而且,一輩子不改心意,一直只愛一個人是很苦的;尤其對方又不愛自己時,那時心情更如同煎熬。還有那現實種種的阻礙、引誘等等——要執守一份長久不變的感情,堅持那份癡,多少有點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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